皇帝问:“是你一直守在长公主身边?”
魏宛儿一分不偏一分不漏,道:“大行皇后曾是奴婢侍奉的主子,奴婢是看着长公主长大的,旧时情谊在,不能坐视不管。所以奴婢才违背宫制守了长公主一夜,请皇上恕罪。”
她仰起脸,满颊泪痕,眼中更是诉不尽的凄然胆怯。
皇帝心一动,想起了年轻时候的青橙,那种怯怯不安,那种惶恐惊然,面容不像,细微处却极为神似。他端倪片刻,才道:“起来吧,好好照料长公主,朕会记着你的孝心。”
吴书来跟了皇帝数十年,心眼儿通透明亮,亲手将魏宛儿扶起,又客气道:“魏答应小心些。”魏宛儿忙道:“谢吴公公。”皇帝又道:“等长公主能下榻了,你随她往养心殿来一趟。不拘什么时候,来了就让吴书来通传。”
魏宛儿一脸诧异,半分不露喜色,福身道:“奴婢遵旨。”
待圣舆去远了,魏宛儿才徐步回长公主寝屋。她唇角含着笑意,端坐在炕头抿茶。长公主从里屋出来,满嘴稚气道:“你为什么不让我见皇阿玛?皇阿玛好不容易想起我...”
魏宛儿不动声色,请长公主坐下,看里外皆无人在,才道:“你难道就想一辈子窝在长春宫到死?或是让继皇后以联姻之由嫁到新疆内蒙古去?你就不想为你皇额娘报仇吗?”
长公主道:“就是想,我才要和皇阿玛见面,将事情缘由与他说明白。”
魏宛儿拉住长公主的手,温婉道:“傻孩子,你以为你说什么,你皇阿玛都会相信?若是他不信,你又打算如何?”她握了握长公主的手,道:“奴婢是瞧着你长大的,你皇额娘死前,也一直由奴婢伺候,请你一定要相信奴婢。今儿不让你见皇上,说你生病了,是为了让你皇阿玛心疼,只他一心疼,才会时常想起你。你毕竟是长公主,是大清天子的嫡女,有这层身份在,就有你翻身的一日。在此之前,你都听奴婢的话行事好不好?”
偌大的长春宫,地位无比尊贵的长公主,如今竟只能倚仗一个奴婢。
而且是心思叵测的奴婢。
长公主别无选择,道:“我可以听你的,但是——明天你必须带我去见皇阿玛!”不是为了要告发继皇后如何谋害自己皇额娘,也不是要倾诉苦楚,她只是想他了,作为一个女儿,思念自己的父亲,想要倚靠在他怀里,仰仗他,依赖他。
魏宛儿也怕走漏风声,让继皇后使出什么手段,遂道:“好,明儿一早我就带你去。”
夜幕渐临,海安盯着奴才们往井里打了冷水,一桶子一桶子的往月台廊下泼,地上热气翻滚,又慢慢生出一丝凉意。皎儿贪玩,在海棠花底下荡秋千,周围四五个嬷嬷伺候着,闹得满庭欢笑。永璋永瑢散了学,顾不得换下汗湿的衣裳,一齐逗弄皎儿玩。宫里只有皎儿一个小公主,又同母,两兄弟都格外疼爱。又是背又是抱,永璋长得高了,还经常让她坐在肩膀上,摘那高枝绽放的杏花梨花。
青橙在屋里听见三兄妹说笑,便掀帘走出门,道:“别闹了,都回屋里沐浴。”
皎儿不肯,永璋好生劝道:“妹妹,沐浴了身上才会香香的。”永瑢跟着道:“等你洗完澡,六哥提小松鼠给你玩。”两兄弟说着,青橙已走下月台,到皎儿跟前,俯身将她抱入怀里往回走,道:“呆会皇阿玛来了,看你一身臭臭的,可要嫌弃你。”
永璋永瑢跟在青橙身后,一起进了凉阁。
嬷嬷们带着皎儿往澡房沐浴,青橙看了永璋永瑢的功课,也没什么话,道:“快到大行皇后忌日了,你们两兄弟去长春宫奠基一回,与长公主叙叙话。你们小时候亲厚,她如今没了额娘,你们该多多安慰她。”永璋记恨,心里的疙瘩还在,道:“她以前想咬死皎儿,实在可恨。”永瑢却记得并不太多,道:“旧事已逝,她也得了教训,何必再提。”又朝青橙道:“额娘说得是,明儿我就和三哥去长春宫探望。”
青橙点了点头,也未留两人吃晚点,便喊他们回去用金银花水洗澡。等皇帝夜里来了庆云斋,青橙将永璋永瑢二人的话说予皇帝听,皇帝道:“永瑢从小跟着咱们长大,写字画画颇有天赋,性子也大度些。”两兄弟手心手背都是肉,青橙不悦,道:“永璋当年年纪大些,对长公主咬皎儿一事记得清楚,又疼爱皎儿才如此罢了,怎么就性子不大度了?”
皇帝自知说错了话,附和她道:“说得也是。”
她在灯下绣荷包,皇帝坐在对面看书。四下通火辉明,点了数十盏宫灯。两人随口说着话,各做各事,倒也安稳无为。窗户皆敞开,月大如盘,高高悬于夜空,夏风卷着花香草香袭入,夹杂着虫鸣蛙叫,愈发显得清静闲逸。
皇帝道:“大行皇后病逝,长公主年少无依,让继皇后为她做什么是指望不上,你便费心些。”青橙停下手中活计,抬头道:“长公主是该定夫家了,并不是急着要嫁,但总得好好挑选着。”皇帝嗯了一声,道:“朕就是担忧此事。”青橙道:“其实此事你无需太过挂心,依我的意思,不如将招驸马一事交由傅恒担当,他是舅舅,又只大行皇后一个姐姐,对外甥女自是掏心掏肺,比任何外人都要想得多做得多。”
平素英明神武,皇帝竟没想到这头上,笑道:“甚好。”
翌日大早,长公主用完膳,便坐了轿子与魏宛儿一同往养心殿见驾。有皇帝口谕在前,吴书来不敢怠慢,领着两人在旁殿稍候。不料边疆传来八百里急奏,皇帝操劳政事,与大臣议事到半夜,连晚膳也未吃。魏宛儿见不着皇帝,心有不甘,与长公主强捱着。
起了晚风,宫灯在廊下摇摇坠坠,窗门大敞,魏宛儿行至月台远眺,前头却没得一丝动静。好不容易有宫人说话声传来,她心尖一喜,忙要上前迎驾,到了折角处,才知是翊坤宫遣了人往养心殿传话。两个嬷嬷穿着一色的灰锻无纹长袍,挽着宫髻,手里提着两盏羊角瓜皮灯。其中一位年长的道:“纯主子问万岁爷何时下朝?”
回话的是吴书来的大徒弟,也是掌事太监,道:“还没得准,瞧着势头,怕是要到天亮时候。”年长嬷嬷道:“既是如此,我便回纯主子话,让她先安寝。”掌事太监道:“当该如此,等万岁爷下了朝,我会向万岁爷禀告。”他们又说了几句话,便各自散了。
纯妃就是纯妃,可以不等皇帝,就自己先睡。
魏宛儿还想回屋劝长公主等,毕竟来一趟不容易。不料长公主刚才也跟着出来,听了宫人们的话。她道:“今儿先回去,明儿再来罢。”魏宛儿还是害怕继皇后会知道此事而从中作梗,便道:“再等等,再等一炷香时辰还不散朝,咱们就回去。”
长公主也不想一天的功夫白费,便答应了。
夜色愈发浓密,站在月台上远远朝宫墙深处望去,亭台楼阁在月光下似笼着一层轻纱。长公主毕竟年幼,坐在凳子上渐渐打起炖,魏宛儿怕她仰着脸没规矩,就立在她凳前,让她的头靠在自己腰间。没得一会,皇帝散了朝,而御前的人忙着侍奉皇帝,竟将偏殿的两人给忘记了,还是皇帝经过,看屋里有灯,才撞见了二人。
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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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三八章:令常在侍的寝?
皇帝伫足阶下,见长公主偎依在魏宛儿身上睡得香甜,身影孤寂,心中遽然生出无尽怜惜。 他问:“长公主何时来的?”吴书来恭谨回道:“启禀万岁爷,长公主一早就随魏答应来了,已经等了一天。”皇帝微微颔首,道:“让她们两个到凉阁觐见。”
吴书来道:“天色已晚,万岁爷累了一日,该早些安寝,不如明儿...”
皇帝懒得理会他,连训斥的心思也没有,徐步而走。吴书来惶然,将剩下半截话吞进肚里,朝身侧小太监使了眼色,低声喝道:“万岁爷的话可听见了?”
小太监痴傻直白道:“听见了。”
吴书来举手作势一挥,龇牙咧嘴道:“小兔崽子,既听见了,怎的还不快去传?”小太监回了神,连连道了几声“是”,连滚带爬的往偏殿请人。
凉阁里铺着丈余宽的金砖,冰冷光亮,将烛光焰火映得闪闪发亮。四处置有冰船冰铁炉,半夜了,里头的冰皆已化尽,化成了清凌凌的冰水。皇帝往屏风后换了寝衣,正在洗脸净手,听有小太监在廊下道:“启禀万岁爷,长公主与魏答应求见。”
皇帝伸出手,自有宫人拿了温软的巾帕替他抹干水,又悄然而退。吴书来朝外头打了手势,宫人一层层传到廊下,便有太监领着长公主与魏宛儿进来。皇帝已然安稳坐在炕上,朝两人道:“不必行礼了,闵月,你坐到皇阿玛身边来。”
闵月是长公主的闺名,大行皇后病薨后,她便再未听人唤过。此时皇帝温和一句,原本悸动愤懑的心,立时便平静了。
她怯生生走到皇帝面前,屈膝轻轻喊道:“皇阿玛吉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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