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害怕吗?”太子低问道。
太子妃摇了摇头:“这个时候能与殿下站在一起,是臣妾的荣幸。”
太子微笑起来:“我走之后,皇城就交给你和母后了。”
太子妃语气温柔道:“好。”
太子点了一下头,又将目光放回了正前方的宫门上,没有说话。
宫城里的内侍宫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惊慌不已,有人甚至趁机搜刮了大量珠宝,打算趁乱逃离皇宫,然而宫城的每一处大门都紧锁,盔甲鲜明的锦衣卫驻守在门前,半刀出鞘,每一处的回答都一样:“擅出者死。”
于是有些精明的人开始猜测,太子或许并没有表现出的那样落魄,而那些冲进长安的第一军,也未必是来缉拿他的。
第一军的统帅终于打马到宫门前,请求锦衣卫开宫门,驻守丹凤门的锦衣卫在宫城上高声询问:“来者何人?”
“请转告太子殿下,”来人将压低的盔甲帽檐向上推了推,对着宫城仰起脸来:“末将周维岳,如约而来。”
宫门上的锦衣卫露出笑意,又问道:“周尚书将太子殿下要的东西带来了吗?”
周维岳挑起自己染血的长刀,刀尖指向一个地方:“陈大人多此一问,您还不开门吗?想必殿下已经等急了吧。”
陈科在城楼上眯着眼睛看了看,高声发问:“那位可是杭子茂杭大人?”
杭子茂手里还押着一个人,同样对城门抬起脸:“事不宜迟,请陈大人速开宫门。”
陈科对他遥遥抱拳:“恭喜杭大人得偿所愿。”
沉重的宫门在隆隆声中被开启,周维岳在门前翻身下马,他身后的军人们一同下马,将随身携带的利器抛在宫门前,刀剑上的血迹染红了阶,昭示着一场政变的开始与结束。
周维岳与杭子茂并肩走到太子面前,一撩战裙,身上铁甲哗哗作响:“臣等叩见太子殿下,叩见太子妃殿下、公主殿下。”
太子抬手虚扶,对他们微笑:“辛苦两位。”
两人站起身来,一同让开,露出身后被迫跪在地上的人,那人发髻散乱形容狼狈,依然在不死心地大叫:“陛下尚未下令捉拿我,你凭什么如此无礼地对待朝廷命官?秦致珩,你这是在造反!”
太子依然保持着微笑的表情:“曹大人,你很快就会见到父皇了。”
皇帝依然在骊山行宫里等待长安传来的消息,李劭卿站在他身边,半身甲胄,长剑在腰,整个大殿寂寂无声,每个人的神经都高度紧绷,等待一个成功……或者失败的消息。
时间仿佛刻意放缓,每一刻都变得难熬,山风吹进来杀伐后特有的血腥气息,一道尖利的声音划破长空:“陛下!恪勤伯已擒太子,正在往行宫而来!”
皇帝坐在殿中的龙椅上,右手紧紧握住扶手上的龙头,沉了一会才回答:“给他们放行,让太子直接来见朕。”
然而比太子早来到皇帝面前的却是曹德彰——穿了一身官袍,双手被反剪,头上的官帽斜带着摇摇欲坠,被人粗暴地从门口推了进来,踉跄了几步,一头栽倒在皇帝案前。
皇帝震惊地看着杵在地上半晌爬不起来的宠臣,失声道:“曹卿!是谁将你变成这样?”
太子的声音在殿外悠悠想起:“是儿臣。”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人已经走到了殿前,提步迈过了门坎,他穿了衮冕九章的玄色礼服,庄重地犹如赴一场最重要的约定。
皇帝终于明白,太子的确是叛变了,不仅是太子,甚至连他昔日所信任的所有人——那些年轻的文臣武将,甚至包括他亲手选中并信任的女婿,俱都已经投靠了新主。他坐在皇位上,但四周却站满了准备将他从皇位上拉下来的人。
他定了定神,挺直腰背,端正了自己的坐姿,身体微微前倾,将手臂放在了面前的龙案上:“太子来了。”
太子在殿中站定,直视面前这个垂垂老矣,却仍然不肯放松手中权位的帝王。他曾经也是一个英明的君主,铁腕治国,选贤用能。最后却败在了帝王的荣光里,在刚愎自用的路上越走越远,抛下了他曾经信任的忠臣良将,选了一批口蜜腹剑的佞臣长年侍奉在身边。
太子久久没有开口,皇帝便出言问道:“你是来让朕逊位吗,吾儿?”
太子动了动嘴唇:“不。”
他说着,提起袍服下摆跪了下去,从衣袖中取出一封奏折,举过头顶:“儿臣特来请父皇下旨,诛杀逆臣,还朝堂以清明。”
“哦?”皇帝微微冷笑,明知故问:“谁是逆臣?”
“内阁首辅,文渊阁大学士曹德彰,”太子语调铿锵道:“德彰之罪,历来多有朝臣弹劾,但其收揽通政司为私衙,本人又坐镇内阁,这些弹劾他的奏折有言语过激者,全部私下扣押。儿臣手上这一封,是已经被问斩的茅绍均于广西所著,千里迢迢送到儿臣手上的。”
然而皇帝并不接那封折子,只道:“折子上都说了些什么,你直接告诉朕吧。”
“父皇明察,儿臣所言,无一不真,无一不实。”太子依然将那封折子举过头顶,道:“曹德彰为政期间,纳边塞将士之贿,谋害无过之将,借刀杀延绥总兵赵东池,使其枉背叛乱之罪,是为罪一。”
他说着,已经死在记忆里的一桩桩旧事纷纷揭起,那些很久都不敢回忆的往昔,竟然依旧是面目如新的模样,安稳藏在心底的某个角落,等待这个最后的时机。
“揽吏部之权,近至天子脚下,远至边陲极北,纵州县小吏,亦货其官,中饱私囊。纵容广西乱臣徐雪松,谋黄金千两,隔天子圣听,终至广西大乱,兵士自伐,是为二。”
太子越说,声音渐渐高扬了起来,长安朝堂中已经沉积了太多太多的不平事,那些本应御敌于国门之外的英勇将士,全部因为一个人的一己私欲,死在了自己人的刀剑下。
“阴制谏官,使言臣不敢言;私扣奏折,使急事不得理。恪勤伯曾在广西乱平后,觉察军中有人私通倭国,遂四奏父皇,父皇却一封未得见,皆是曹德彰所为,是为三。”
皇帝沉着听他说出口的每一条罪状,仔细打量这个他这个无比熟悉,却又忽然陌生的儿子。这个奏折他藏了多久?这些罪状他收集了多久?这一天他又等了多久?
“妒贤嫉能,逐能臣出朝,陷边将之忠,为一己私欲,害卫国公父子,使帝国痛失良将,是为四。”
“身为前朝臣,却结交内侍,奉迎宫妃,祸乱内廷,扰皇后之政,乱六宫之宁,是为五。”
他一条条地说着,越说情绪便越激动,不由得抬头,目光狠狠戳向地上那个瑟瑟发抖的人。
“父皇明鉴,曹德彰无丞相之名,却有摄政之实,居庙堂之高,却无分君上忧心,反而使天下知有曹党,不知父皇,坏祖宗成法,简直罪大恶极。不诛此贼,难安百官之心,难安百姓之心,难安天下之心!”
第百六零回攀高峰碧血染青衫
他的声音回荡在殿中每一个角落,明明没有很高的音量,却犹如狂风暴雨一般席卷了整个大殿,皇帝竟然不自禁地向后仰了仰,躲避这个年轻男人身上锐利的威压。
“你……”皇帝抬了抬右手,又放回桌案上撑住身体:“把奏折呈上来。”
孙知良上前一步,从太子手中接过那本奏折,递到了皇帝案头。皇帝翻开第一页,看到了蔺既明代笔,茅绍均口述的那一句。
臣孤直罪臣茅绍均,请以德彰六大罪,为陛下臣之。
皇帝垂眸看着这一句,笔力遒劲,撇折弯钩处用力颇狠,似乎是一个人扭曲呐喊的面容。
他没有再往下看,伸手压住了这句话,抬起脸来:“茅绍均为什么被处死?”
太子取出了第二封奏折,翻到某一页递了上去,道:“曹德彰曾经拟定广西叛将的罪名,请父皇御笔批准,茅绍均的名字混迹其中,而那时,父皇已经知道他假意投诚的原因,并且亲口赦免了他的罪过。”
皇帝看着曹德彰,问道:“他说的是实情吗,曹卿?”
曹德彰哆哆嗦嗦地跪在阶下,平日里的巧舌如簧此刻完全失去功用,半晌说不出话来。
皇帝平静地移开目光,又看向太子:“那么,你希望朕怎么样呢?”
太子取出了一卷明黄的圣旨,没有低头,反而直直看着皇帝的眼睛,站起身来,将那卷圣旨举到了皇帝桌上:“儿臣肯请父皇,将佞臣曹德彰抄家革职,追查余党,并下旨为茅绍均正名、为赵东池正名、为杭子茂正名,为所有遭他迫害,被他诬陷的朝臣正名。”
皇帝亲自动手展开那卷圣旨,那是一道处决曹德彰与曹党的圣旨,列举了曹德彰的所有罪名,万事俱备,只等他盖上传国玉玺。
但是他没有动,反而又看向太子:“除了这个之外,难道没有别的圣旨,需要朕用印的吗?”
太子摇了摇头:“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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