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里间,姬杼与苍郁甫坐下,陈复与徐鸣便立即矮身跪在了姬杼面前,齐声道:“皇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没有人感到意外,姬杼淡淡地开口:“平身。”
二人谢过他,复又站起。
陈复是个直爽的,立即说道:“请陛下恕臣下无礼。陛下此行,先前丝毫风声也无,莫不是并未令朝中之人知晓罢?无论陛下为何如此行事,臣下亦不得不言,此举太过冒险!若是叫歹人知晓,怕是会有性命之虞——啊对了,不知玄甲军将士如今歇在何处?今日大雪,臣下好叫人准备些热汤送去。”
开口就噼里啪啦这么一大段,连插嘴的机会也不给别人,不禁令苍郁咋舌,祁州人当真是直爽。
姬杼却无视了他的问题:“你是如何认出朕与梓童的?”
“陛下兴许不记得了,臣下接了祁州州牧一职后,曾前往京城述职,拜见过陛下。”陈复解释:“如今天下谁人不知陛下最宠爱的便是皇后娘娘,陛下此行如此机密,自不会带着旁人。”
此人记性好,又敢猜,就是说话太粗糙,所幸姬杼并不是计较的人。
“原来如此。”姬杼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接下来却撒了个谎:“玄甲军将士自有人安顿,陈州牧无需挂怀。”
苍郁这才明白,原来他并不是没有防心。他贸贸然地到了南方,大刺刺地在街上闲逛,便是被人认出来了,那人也会先疑心他带了玄甲军来,只是不知藏在了何处。
心机好深!而且竟然不告诉她!
陈复被唬住了,见皇帝不愿意说,也不多追问,只是劝他:“臣下不知陛下此行是为了什么,亦不是怕自己管治不当被陛下发现,只是陛下这样不声不响的出来,若是叫歹人害了,那人还可说自己并不知晓害的是陛下。依臣下之见,还望陛下能早些回京,或者光明正大地亮出身份来,叫歹人无从下手。”
姬杼觉得他有意思得很:“你口口声声说要防歹人,歹人是谁?”
“陛下心里应当也知晓。”陈复此人大概是直爽惯了,竟直指姬杼装傻:“陛下做了这么些削弱世族之事,难道还指望世族感恩戴德?陛下在祁州自是无忧,因祁州从不畏惧世族,若他们敢在此动手,祁州拼死也不会让他们得逞;可若在别的地方,可就难说了。朝中大军已奔赴吴国,陛下便是有玄甲军在前,只怕也难敌世族私兵之众。”
姬杼倒没料到他会当真这样直白地讲出来。
“请陛下尽快下决定,臣下也可尽快调配人手,护送陛下回京。”虽说像是在给姬杼选,但听他的口气,姬杼根本就没得选择,只有回京这一途可选。
“朕尚有要事在身,不能回京。”姬杼没同他生气,只是淡淡地声明自己的立场。
“既然如此,还请陛下公开此行。”他变得倒很快。
此行终点是不可以告诉别人的,自然不能公开,否则脊梁骨都要教人戳烂。“朕恰巧也不打算公开。”他说归他说,姬杼一点也不打算退让。
姬杼的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换做别人大概会想一想再说话,且一定不会太强硬,可陈复偏不:“素闻陛下乃明理之君,眼下却正在行不明智之事。”
苍郁算是能明白为何祁州不惧世族。
能要他脑袋的皇帝在面前,他也这么倔。
可她知道姬杼这人奇怪的癖好有许多,对这种人忍耐度极高不巧正是其中之一。
果不其然,姬杼开口了,语气仍旧淡然,表情亦无丝毫变化:“你也正在行不明智之事。”
“陛下是难得的不惧世族之君,无论为国为民或是为自己,臣下都希望陛下能活着长久些,叫世族再不能一手遮天,整日盘剥厮斗,令百姓不得安宁。”
虽说他的态度并没有改变,但好歹说了句能令他活命的话。
“朕并未糊涂到轻忽自己的性命,陈州牧之好意,朕明白了,但此事无需再议。有此空闲,不若好好想一想如何将祁州治理得更好。”姬杼摆明了不想再讨论这件事。
“陛下——”陈复却不甘未能说服皇帝。
徐鸣担心再纠结下去,皇帝陛下要生气,赶紧拉住陈复:“州牧大人,陛下今日在街上走了许久,想必早已累了,不若先抬了酒菜上来,替陛下与娘娘洗洗尘。”
他说得有道理,陈复也怕皇帝不耐烦,便听从了他的建议。
苍郁认为,这世上一定没有另外一个人会给皇帝准备这样简陋的洗尘宴。三菜一汤,依着姬杼的意思,全是素的;其余人等则是两素一荤。
素的还全是腌的菜。
饶是苍郁这么懒的,平日里做菜也要更花心思些。
他这辈子估计也就到州牧了,苍郁默默地想,倒不是姬杼会计较,而是他这种行事风格,出了祁州一炷香的时间就能被人弄死。
徐鸣大概也觉得不太像样,尴尬地解释道:“府上只有这么些东西了,外面酒楼的酒菜怕不干净,只好委屈一下陛下了。”
这句话有几人会信,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好在姬杼并不太在意,尽管腌菜入口时皱了皱眉,仍旧鼓起勇气吞下去了。
皇帝陛下都吃了,其他人还有什么好挑的?连元乐都满脸痛苦地一筷子卷起盘子里的腌菜,一口气吞了下去。
没有歌舞,没有美酒——所谓的酒是陈复自己酿的,苍郁若无其事地拿起姬杼的杯子尝了一口,味道淡淡的,所幸并不难喝。
她抬手,将酒杯推到姬杼面前。
从入席时起就一直是她在试菜,陈复等人也见怪不怪了。
姬杼喝了一口,评价道:“这酒太淡。”
“酒多误事,淡一些才好。”陈复解释说。
“一定没什么人愿意到你这里做客。”苍郁素知姬杼是个损人,只是没想到他会这样直白地损臣子,平日里他可伪装得好好的。
看来他很欣赏这个陈复,哪怕陈复倔得叫人哭笑不得。
“臣下从不请客,没钱。”也不知他究竟有没有听出姬杼话中暗示,十分实诚地说道。
一句话就戳穿了徐鸣的苦心,徐鸣举着筷子尴尬得很。
“州牧的俸禄似乎并不太少吧?”姬杼问他,若有所思。
“不算少,但臣下用得也多,一直没什么余钱。”陈复坦诚道。
“州牧大人的钱都救济日子艰难的平民百姓了。”徐鸣连忙替他补充。
“哦。”姬杼只说了这一个字,再没有别的表示。
余下的时间都安静得很,直至外头一个府兵说有急事求见。
“州牧大人,不好了!城外被许多世族的私兵包围了!”
苍郁随姬杼与陈复等人登上城楼,望见下面乌压压一片穿着战甲的士兵,若说心里没有一点儿恐惧,那一定是在撒谎。
她不惧站在人前,只是她从未面对这么多手持兵器的士兵,且那些闪耀着寒光的兵器俱是指向他们所在的城郭。
很多很多士兵。下着大雪,远处看不分明,只觉人群无边无尽,将这座城市包围得严严实实。
这样的雪天并不适合战斗,无论对那一方而言,他们却执意这样做,突然而阵势极大地围攻祁州,只怕是求速战速决。
毕竟这种叫人懈怠的天气,突然被围攻,许多人都会害怕的。
苍森还同许多别的人一起在吴国战斗着,他们却对自己人动手了,是怕灭吴太容易么?苍郁愈发厌恶世族,不仅为他们的仗势欺人,更为他们不顾阵前将士和大周百姓的死活。
“世族已有许多年不曾对祁州动兵,陛下,只怕您的行踪被人知晓了。”陈复对姬杼说道,表情十分凝重:“如今便是昭告您的身份也无法逼退他们了,因为太突然,那些世族一定会私兵说我们在撒谎。”
☆、第141章 你在,有什么好怕的?
州牧府邸中整理出一个院子,专供帝后居住。男人们在前厅商量正事,苍郁独坐在居室里,无事可做。陈复寻了几个丫鬟婆子供她差遣,又遣了自己的媳妇张氏陪她说话。说来奇怪,祁州民风彪悍,女人们同别处却并没有什么不同,多是温柔婉约的,譬如张氏。
张氏是个看来柔弱的小女人,面对苍郁时有些许紧张,不知该和她说什么,也不敢多说话,多数时候只是闷着头做些女人家的活计。
苍郁亦寻不到话和她说。若是姬杼,大约能问出许多话来,一如一路上他所做的那样,无论在哪里,无论对方是谁,他总能和对方聊上一阵。
平日远在京城,他所能获知的一切都由别人转述,其中多少隐瞒和谬误都无从得知。便是花了大力气对官员进行考核,也难保有人心存侥幸,铤而走险。
为此他从不肯放过任何一个旁敲侧击的机会。
可苍郁做不到。
以往有姬杼开口,她只管自己就好,并不会感觉到其间的差异;而当她独自面对时,这种差异便极其明显地凸显出来——他的江山,他随时放在心上;而她打定了主意要夺他的江山,却丝毫也没有想过以后要怎么办。
她所想的只是往后再无人能操控她的命运,她所珍视的人的命运,可故事能够在最完美时戛然而止,人生却不能。纵然姬杼死了,他身边的人察觉不到是她下的手,然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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