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太爷酸病发作,道,“这些俗事,莫要在书房说,去我那外厅说吧。腾哥儿,把你父亲母亲连带三姐儿,一并叫过去。长卿,你跟着我,说清楚的好。”
凌太爷活了这几十年,人生智慧还是有一些的。
凌太爷对赵长卿道,“你这丫头倒有几分小聪明,只是以后莫要用在亲戚身上。三十两不是小数目,容易伤了亲戚情分。”
赵长卿道,“亲戚情分要这么容易伤,倒也不值钱了。”
凌太爷一噎,先是一恼,见赵长卿镇定的望着他,凌太爷的气倒消了几分,温声道,“你年纪尚小,性子激烈。长卿,这世上,不要说亲戚情分,亲近如夫妻、父子、母女,看着坚不可摧,其实都需小心维护。该退的,退一步。该让的,让一时,方能长久。”
赵长卿道,“祖父的话,我认同。不过,什么情分都要双方维护才好,我退一步,对方退一步。我让一时,对方也让一时。如此,方能长久。若只是一味叫我退让,天地不公。”
凌太爷道,“有时,暂时的退让,能换得将来走得更远。”
赵长卿道,“两弊相权取其轻,两利相权取其轻。端看值与不值。”
不想一个小丫头这般能言善辩,凌太爷问,“那这次你觉着值吗?”
赵长卿道,“我才几岁,不比外祖父与二舅母相处的时间长。外祖父觉得值,便是值;您若觉着不值,便是不值了。”
凌太爷笑,“口服心不服。”
赵长卿笑,“圣人都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可见,圣人不欺。”
凌太爷哈哈大笑。
凌二太太一家人进来。
依次向凌太爷见礼,凌二舅笑,“在外头就听到父亲的笑声,父亲因何事高兴。说出来,叫儿子也跟着乐上一乐。”
凌太爷看凌三姐一眼,道,“正是听得一桩乐事。说三姐与卿丫头赌棋,身上首饰都输个精光,欠条子都打上了,如今倒要赖账!卿丫头叫我来评理,不知可有此事!”
凌二太太连忙道,“不过小孩子玩笑,哪里当得了真?”
凌太爷顿时大怒,喝道,“这当不得真!什么当得真!以往看你事事明白,如何管束的孩子!竟叫她跟妹妹赌棋!输赢倒罢了!我是如何教导的你们!何为诚!何为信!如今倒学起外头下三滥的小人行径!输了连账都不敢认!我究竟做了什么孽!倒养下这些不肖子孙来!”
老头陡然一怒,诸子孙皆自椅中起身。凌二太太更是额间沁汗,连连道,“父亲,父亲……这……这实在也怨不得三姐儿!”
“真是好笑,不怨她,那拿着借条子去衙门里问问知府老爷,到底怨谁!”凌太爷声音转为低沉,一双苍老的眼睛扫过儿子媳妇,“我更不知道,谁给你们的胆子,竟拿着祖传的东西给卿丫头抵账!你们眼里可有我!可有祖宗!”
底下站着一排人,凌二舅凌二太太凌三姐都面露惶惶,唯赵长卿与凌腾面无殊色。
室内一时静默,落针可闻。
还是凌二舅先忍不住,道,“都是孩子们的不是,很不该惊扰父亲大人。卿丫头,三姐儿到底还欠你多少银子?我替她还了你。”
赵 长卿道,“本是三十两,后来表姐买花儿,钱不够,我给她垫了二百钱。所以,一共是三十两二钱银子,她还了我十二两三钱,尚欠十七两九钱。后来用琴棋抵了这 十七两九钱,当时说好的,棋子抵七两九钱,琴抵十两。前些天,二舅母带着表姐去我家拿了琴回来,如今舅舅只需给我十两银子便够了。若是二舅母表姐再要棋子 的话,那就得一并给我十七两九钱才是。”
凌二舅并不太清楚此事,原以为不过是几两银子而已,不想女儿竟欠了外甥女这许多钱。凌二舅顿时怒骂凌三姐,“作孽的畜牲,你是怎么欠的你妹妹这些银子!”
凌三姐已吓的红了眼睛,呜呜的哭了起来,摇头道,“我也不知道。说好随便玩玩儿的,谁晓得卿妹妹就当了真。”
赵长卿冷笑,“说的好听,随便玩玩儿!我输给表姐就不是随便玩玩儿了!当时表兄可是眼见的!姐姐写给我的欠条子上,还有表兄的手印!舅舅不信,只管问表兄!省得表姐委屈!”
凌三姐已初备泼才素质,她一抹脸上的泪水,大声道,“都是姐妹,难道不是随便玩玩儿!你怎地这般不讲理!琴棋都叫你使了三年!我私房也全都给你坑了去!你还要怎么着!”
赵长卿半分不让,瞪圆了眼睛道,“我要怎么着!今天没个公道,咱们就衙门见!你少跟我撒泼!我赵长卿还真不怕这个!想赖我的账,你出去打听打听再说!”
“我好说歹说,你这样不识抬举!索性大家就撕破了脸!谁怕谁!”赵长卿冷笑,“我就不信,我还治不了你这泼妇!”
凌 三姐早给赵长卿整治怕了,见赵长卿比她还豁得出去,顿时气场一弱,给赵长卿弹压下去。凌二太太却是正经泼才出身,忍不住上前替女儿撑腰,道,“你一个做妹 妹的,竟然这么指责你表姐!你也是读书识字的人,你母亲更是明理之人,是怎么教的你!啊!怎么教的你!你岂敢在长辈面前这般放肆!谁给你的胆子!你这少调 使教的丫头,今天我还真得教你个好歹!”
凌二太太那张薄凉的嘴唇急速的一张一合,时光仿佛瞬息倒流,赵长卿似乎看到了前世,刻薄 的婆婆挑剔的大姑子,纵使将心肝肺掏出来也无法教这一家子满意。伴随着无休止的嘲讽,永远委屈窝囊没有尽头的人生。无可发泄的愤怒劈头盖脸的将赵长卿吞 没,脑袋似乎要炸裂的疼痛,一股控制不住的力量喷涌而出,赵长卿猛然一声长啸。
凌二太太的声音嘎然而止,不,她依旧在说话,她的嘴依旧在不停的张合,却再也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第54章
事实上,连在前面说话的男人女人都被一声尖厉的啸声震的耳朵铮的一声,片刻失聪。
赵勇与凌大舅以为出什么事了,连忙跑进去。女人们在内宅,赵长宁吓的哭了起来,凌氏正抱着他,给他揉耳朵,对赵勇道,“父亲那里!”
赵勇进去的时候,赵长卿已经躺地上了。
凌二舅抱着赵长卿,见了赵勇颇是不知所措,关键,他现在脑袋嗡嗡响,听不到任何声音,连忙道,“快!快!去请大夫!”
赵勇吓了一跳,过去看赵长卿,只见赵长卿小脸儿雪白,没有半点动静。赵勇军户出身,懂一些急救,接过赵长卿放到里间炕上,狠狠掐她人中,赵长卿一动不动,赵勇着实着了慌,叮嘱凌大舅凌二舅两句,连忙出去找大夫了。
凌氏凌大太太凌老太太进来时,凌二太太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声来,“神天菩萨啊!这是怎么了这是怎么了!天哪天哪!这是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凌氏脸色也变了,坐在炕边拍拍女儿的脸,唤她,“长卿!长卿!”赵长卿没动静,凌氏盯着自己的二哥问,“二哥,长卿这是怎么了!”
凌二舅手足无措,极是内疚,一个劲儿道,“都怪我都怪我。”
凌氏握着女儿的手,眼泪忍不住掉下来,“这是怎么了?”她掉了一时泪,还了三分恼怒,问,“二哥总得给我这个交待!好端端的,我这丫头怎么就成这样了!”
凌二舅虽听不见,也能明白凌氏的意思,羞愧道,“你二嫂说话是过了些,妹妹,我,我,你放心,长卿福大命大,一定没事的。”
赵长宁自来跟赵长卿最好,如今见赵长卿躺在炕上神鬼不知,哇的一声就哭了起来,“我姐死了!我姐死了!”
赵长宁这样一哭,当真如挖了凌氏的心肝一般。凌氏蹭的跳了起来,几步扑到凌二太太面前,劈头给了凌二太太两记大耳光,撕打着她问,“你把我闺女怎么了!你说她什么了!”
凌二太太也知这回事闹大了,偏生听力尚未恢复,只得一味咧着嘴嚎丧,“神天菩萨啊!神天菩萨啊!这是怎么了这是怎么了!我也没说什么——”凌二太太突然慧上心头,大声道,“是那丫头先对我不敬。”
凌氏一听这话,手下更是不留情面,哭叫着打的更厉害。
虽然凌大太太见到凌氏抽打凌二太太实在满心畅快,却还是上前把凌氏连劝带哄的扶抱了起来,道,“卿丫头兴许是一时闭过气了,妹妹去瞧瞧,说不得一会儿就醒了。”
直待大夫来时,凌太爷等人才渐渐听到声音。
陈大夫摸了摸赵长卿的脉象,道,“尚还平稳。老夫这就用针唤醒姑娘的神识。”
凌二太太一听赵长卿脉象平稳,立刻自地上爬起来,道,“这丫头对我语出不敬,我不过教训她两句,她倒好大的气性……”凌二太太还未说完,便被凌太爷一巴掌抽闭了嘴,凌太爷气的浑身哆嗦,怒道,“我们老凌家再没有你这等不贤良的妇人!老二,去!写休书!”
凌 二太太一见,凌氏赵勇没心思理会她,但,凌家老老少少看她的眼神都不大对了。公公自来是个要面子的人,等闲不与妇人一般见识,如今休书的话都出来了。凌二 太太顿时心知不妙,张嘴又要嚎啕,凌腾已道,“祖父暂且息怒,还是卿妹妹的身体要紧。三姐,扶母亲去外头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