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有荣嫔、惠嫔二位隔几天会来探望并禀报宫闱之事,皇后也会提点几句,告诉她们个中门道,仿佛是预见到了自己就要撒手人寰,不愿她辛苦数年维持的宫闱之盛,在她死后颓败散乱,荣嫔、惠嫔虔心听讲,时常还与她探讨处理之法,皇后果然是喜欢做这些事,每每谈起这些,会格外有精神。
这日荣嫔、惠嫔又来,皇后听过宫中入夏用度已然周全,夸赞荣嫔、惠嫔能干心细,更自责说:“怪我逞强好胜,若早早就让你们为我分担一些,也不至于有今日。”
二人不敢说悲戚的话,宽慰几句,不久见皇后精神不济,便告辞退出,岚琪一直侍立在外头,见二人出来,上前相送,却听惠嫔轻声说:“皇后娘娘如今,和我们‘你我’相称了。”
岚琪也知道,最近这些日子她伺候在皇后跟前,很久没听见她以“本宫”自称,对自己和温妃、冬云都如此,又听惠嫔说荣嫔,“你今天精神不大好。”
荣嫔疲倦地说:“正在那几天里,小腹疼得厉害。”
两人嘀咕这些后,再和岚琪说了几句话,之后她们离去,岚琪却立在门前发呆,忍不住伸手合在小腹上,荣嫔不说那几天,她都忘记自己已经一个月没有来月信,这些日子忙着皇后这里的事,把这些全忘了,而月信没来,身孕的事应该是差不了了。
心里砰砰直跳,心中暗暗地说着:好孩子,你乖乖在额娘肚子里呆着,让额娘最后照顾皇后几天,不要让你皇阿玛留下遗憾。
转身要回皇后那里,就听见里头一阵慌乱,有小宫女匆匆跑出来让喊太医,一直等候在偏殿的太医立刻跑来,岚琪到了殿内才知道,是皇后晕厥了,太医几番施救,皇后才缓缓苏醒,但经此一次,身体越发沉重。
二月末,本该渐暖的气候,却连着两日稀罕的大雨,之后冷得人不得不把深冬的棉衣穿在身上,二十六那天,雨前一晚就停了,却从这日早晨开始飘雪,风不大,白雪如棉絮般在空中打转,落地积雪,午后时,皇城里又见白雪皑皑的景象,让人忘记已在初春的季节。
皇后今日精神很好,坤宁宫里地龙每日都烧得很暖,外头下雨下雪都没什么影响,但是听说下雪了,皇后就想在暖炕上明窗下歪着,好让她隔着纸窗看一看飘雪。
温妃却说:“不如姐姐穿得厚实一些,让他们把竹轿子抬进来,抬着您到门前去瞧瞧,院子里积雪了,雪白雪白的连脚印都没有。”
皇后大喜,冬云几人便来为她穿戴,一时温妃又兴起,将钿子头面都给皇后戴齐全,好些日子只穿着寝衣,如今将往日的衣服穿上,才更惊觉她的瘦削,原先合身的衣服空荡荡地挂在身上,直叫人看着心疼。
等收拾齐整,外头小太监抬了竹轿进来,众人把皇后抱上轿子,她如今瘦得毫无分量,岚琪看到小太监上手抱起皇后时,显然本打算用力,可到手的一轻,反差点闪了腰,岚琪心下沉重,侍疾以来,第一次感觉到皇后的生命真的就要消逝。
等皇后稳稳坐在轿子上,冬云将大氅盖在她身上,又戴了风帽,才缓缓抬着出了寝殿,外头清冷的空气扑面而来,皇后精神一振,欣喜地笑着:“真好。”
太子从东配殿被领来,皇后如今沉疴不起,本该将他送走,但太皇太后和皇帝都属意将太子继续留在中宫,可毕竟碍着病重,不敢让娇弱的孩子多接近,此刻母子俩远远对望着,乳母领着太子在廊下玩雪,不久有宫女拿朱漆盘子端来白色一团东西,送到皇后面前,竟是一只胖乎乎的雪兔子,宫女说是太子捏了,让送给皇后娘娘把玩的。
“太子真聪明。”皇后欢喜不已,伸手摸那雪兔子,冰凉的手感让她变得更精神,爱不释手地摸着,众人本该担心她会着凉,可温妃娘娘一早有令,皇后想做任何事,都不要阻拦,于是照着她的意思,又挖来许多雪积在大碗里,把雪兔子放在其中,一起带回了寝殿。
在外头冻了一冻,再回到寝殿,皇后的精神明显倦怠,可她却不让卸下钿子头面,也不肯脱了凤袍,就这样歪在暖炕上,让他们讲明窗打开,把盛放雪兔子的大碗放在窗下让冷风吹,她自己则裹了大氅在身,一如在屋外一样。
“你去穿件袄子吧,窗开了小心着凉。”皇后见岚琪在跟前,穿着平时的衣裳,有心提点一句,而环春已从外头捧着夹袄进来,知道屋子里开了窗通风,怕主子穿得单薄。
环春退下后,皇后笑说:“她很忠心吧,记得那会儿安贵人找你麻烦,环春还出言顶撞来着,那会儿我想,怎么千挑万选给了你这么一个毛躁的宫女,如今瞧着,应该是合着你的性子找的,主仆的性子相合,才能长久。”
岚琪笑道:“臣妾性子不好,环春很体贴耐心。”
皇后精神很差,目光却莫名很亮,她盯着岚琪看许久,突然说:“你是不是该有好消息了?”
“还不知道,但元宵侍寝至今,臣妾没来月信。”岚琪坦白地说,“眼下不敢请太医瞧,家中额娘曾说过,头几个月小气得很,自己当心些就好,没必要让所有人都知道。”
皇后无力地点头,气息微弱地说:“是啊,你额娘说的很对。”又看着岚琪不显身形的腰腹,仿佛自言自语地呢喃,“这个孩子,怕是不简单。”
岚琪听得不真切,见皇后身子滑下去了,上来拿靠枕给她再垫高一些好舒服一些,扶着皇后的胳膊时,那不盈一握的手臂几乎已经没有肉了,她一时难受得不行,热泪涌出。
“你哭什么?”皇后坐好后,又喘息了几下平缓下来,瞧见岚琪眼中有泪,虚弱地笑着问,“是为了我吗?”
岚琪摇头,朝后退了几步。
“难得你还能这样伺候我。”皇后说着,而今日她一直没怎么咳嗽过,说话气息也顺,好像是刚才出门吹了冷风才这样精神,精神了就更想说话,憔悴枯槁的脸上有笑容,慢慢说着,“我曾经那样对你,恨不得你死了才好,到头来你越活越好,而我行将枯朽时,又是你在跟前照顾,大概,这就叫现世报。”
“娘娘,您不要这样说,过去的事都过去了。”岚琪哽咽,努力抑制自己的哭泣。
皇后悠悠将脸转向窗外,开了窗,就能清晰地看见雪花飞舞,风不大,雪花漂浮在半空中,一圈一圈慢悠悠地坠落,美妙而安宁。
“十几年前,我阿妈对我说,你要做中宫皇后。那年皇上选后,独我钮祜禄氏最尊贵,德贵人你知道吗?鳌拜说赫舍里一族乃八旗下人,赫舍里皇后更是下人之女,虽然皇上痛恨鳌拜,也恨我的家族,可不论当时,还是十几年后的今天,我却仍旧这样想。”
皇后微微扬起了下巴,枯槁的生命里,仍坚持着血统的尊贵,凄然一笑说:“我钮祜禄氏的尊贵,岂是赫舍里氏能相匹,可是皇上不选我,他身边最高贵的位置,难道不该坐最尊贵的女人?为什么他不选我,我才是八旗最尊贵的女人。”
岚琪静静地站在边上听,寝殿内此刻只有她和皇后,皇后似乎说累了,重重地叹息后,又说:“后来我才明白,皇上不选我,不是因为讨厌我的家族,也不是因为讨厌和我们相近的鳌拜,他只是喜欢赫舍里皇后,喜欢那个女人多过喜欢我,他选了喜欢的女人做妻子。”
眼泪从皇后脸颊滚落,她却从泪中露出笑容,继续说:“可是那天皇上对我说,我是他的妻子,德贵人,你晓得这句话有多贵重吗?你说皇上,是不是也开始喜欢我了?”
岚琪说不出话,皇后的眼泪也占据了她的心,她笃定眼前这个骄傲了十几年的女人,一定和自己一样爱着身为帝王的丈夫。
此时寝殿内的大钟鸣响,一声一声敲击心灵,皇后却欣喜地看着那口钟,含笑说:“皇上最喜欢西洋钟,当初他赐给我,我好几晚都睡不着,大半夜也会爬起来守着钟等他鸣响,任何琴筝琵琶都没有他的声音好听,可是再后来好长一段时间,我听不见皇上的声音,只能守着这座钟,但即便如此,我还是喜欢这声音,世上再没有这么好听的声音。”
岚琪已经泪流满面,使劲捂着嘴不敢哭出声。
“德贵人,我妹妹太柔弱,年纪也小。”皇后又开口,示意岚琪走近她,“我曾经期盼妹妹入宫,为我生育子嗣,眼下我快走了,才后悔让她入宫,可后悔已经来不及,往后的人生她只有靠自己,德贵人,只当一个将死之人的请求,照顾她一些,不要让人欺负她,好不好?”
岚琪用力点头,皇后干瘦的手抓起她的手,仿佛用尽所有力气地紧紧握着说:“还有啊,你替我转告皇上,说我说,‘玄烨,下辈子,我们不要再相见。’”
岚琪摇头,皇后笑起来,两个人都满面清泪,谁也不比谁好看些,和岚琪似乎是想多抓紧生命最后的时刻,而皇后已经看淡了一切,她很轻松地笑着:“你不说也不要紧,我对你说了,就了无遗憾,德贵人,谢谢你。”
岚琪抽噎着,皇后松开手,找了自己身边干净的帕子递给她,岚叶也没嫌弃,擦干了眼泪,定了定心神,自欺欺人地说:“您好好养病,外头的雪恐怕几天才能化,等您身体好了,带着太子去堆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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