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春没多想,洗了手径直就往主子这里来,进门见岚琪坐在明窗下,今日太阳很浓,晒得她脸上红扑扑的,便笑着说:“主子只管晒太阳,可别那眼睛瞧,仔细一会儿要晕了。”
岚琪回眸看她,冷不丁地就问:“你夜里做什么哭?环春,你想家想离宫是不是,为什么要勉强,你勉强了,我心里会好受吗?”
“娘娘……”环春愕然。
“从你为了我和安贵人顶嘴起,我就一心把你当亲姐姐看的,我是舍不得你,可我更希望你过得好。”岚琪觉得绕弯子只有浪费精神,还不如把该说的都说了,便一股脑儿地倒给环春,“苏麻喇嬷嬷跟着太皇太后从草原到京城,那个年代还有当时的环境,她们主仆是注定分不开的,可咱们不一样呀。盛世繁华,日子安安定定,宫里每年都有新宫女入宫,为的不就是让你们能离开吗?”
环春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她的确夜里偷偷哭过,本以为瞒住了旁人,果然香月那丫头瞧见了,一时心里翻江倒海,很不是滋味。
而岚琪虽然心疼,却十足端起主子的架势说:“你若勉强留下,往后还要夜里哭,我又有什么意思?你现在再去好好想想,想走的话不要勉强,宫里我去说一句,不会有人为难你。”
却见环春忽然屈膝,跪行到炕边,竟是哭着说:“娘娘若赶奴婢走,奴婢真就无处可去了。奴婢哭不是为了勉强留下,是哭奴婢有家不能回,十几年在宫里不见家人,一朝回去,他们竟是那样可恶的嘴脸,娘娘就当可怜奴婢,不要赶我走。”
这一来岚琪绷不住了,拉着环春要她站起来,主仆俩坐在一起,她拿帕子给环春擦眼泪,环春才呜呜咽咽说起家里的事。
原来环春高高兴兴回家,却受了极大的委屈回来。因她幼年丧母,除了上头一个哥哥,下面弟弟妹妹都是继母所生,弟弟旧年新娶的媳妇,而两个妹妹都还没出嫁。本来回去家人团聚,环春自己准备东西,岚琪又赏赐许多,谁晓得继母却说她给嫂子的东西不如妹妹和弟媳妇,觉得继女怠慢异母兄弟。
不仅当面刻薄,之后还提起环春该离宫的事,说她十几年在宫里,这些年又跟着最得宠的德妃娘娘,一定攒了不少银子,让她拿钱出来给弟弟买地造房子,又说环春年纪大了不好嫁人,已经为她说定了亲事,继母娘家的侄子前年丧妻,快四十岁的人了,亡妻留下两岁的小子没人照顾,配给环春正好。
环春说到这些,已经泣不成声:“继母说奴婢没得挑,一出宫就嫁人,她娘家侄子那里都准备好了,也不必操办喜事,带了细软铺盖就嫁过去。我阿玛是懦弱的人,这些年又有病全指望继母照顾,他自然不帮我的,娘娘……您不要赶我走。”
一番话说得岚琪心疼极了,遇到这样的家人,是环春的悲剧,想想自己虽然家门低微,阿玛也是严肃的人,可他是默默在心里疼闺女的。当年入宫时阿玛含泪说等她出宫的话她一辈子记着,偏自己命好遇见皇帝,而今阿玛额娘在宫外依旧低调行事,就怕给闺女惹麻烦。再想想环春,难怪人人都说自己有福气,小时候爹妈疼,嫁人丈夫疼,她的命实在是好。
“你别哭了,我不赶你走。都是我不好,还那样冤枉你,你再哭我也忍不住,你不心疼我的身体了?”岚琪哄着环春,揉搓着她的臂膀说,“那你就像苏麻喇嬷嬷那样,也陪我一辈子,将来咱们一块儿变老,我让胤祚也孝敬你。等你做不动事情了,就去他们私府里住着,我一定让儿媳妇把你当婆婆孝敬。”
环春破涕而笑:“娘娘要折煞奴婢了。”
见环春笑了,岚琪才放心。想环春在宫里十几年,和家人的感情真真是淡了的,不过是人人都渴望回家,才有那么一丝念想。可现在离宫就要被继母推进火坑里去,她当然宁愿一辈子在宫里,重活累活又不要她做,跟着得宠的妃嫔,俨然半个主子的尊贵,哪个愿意出宫去受那种委屈。
但环春也嘀咕说:“继母从前不这样,小时候刚嫁来奴婢家里时,对奴婢和哥哥都很好,后来有了自己的孩子也不苛待我们,十几年不相处竟变了个人似的,嫂嫂私下还跟奴婢说,继母偏心自己的儿子媳妇,总是打她骂她,想想都可怕。不知我回宫,继母是不是又要虐待我嫂子了。”
岚琪又不知环春家里的事,热情地说:“我回头给我阿玛带句话,让他在外头给你哥哥找一处小房子,让你哥哥嫂子搬出去住,往后不受气好不好?你额娘留下你们兄妹,你自然要多疼自己亲哥哥亲嫂子的。”
环春很感激,又笑说她在宫里的俸禄和得的赏赐攒了好些年,足够自己给兄长置办土地房子,不必岚琪操心,反正往后一辈子跟着主子了,不愁吃喝,那些钱留着也没意思,岚琪见她原来什么都计划好了,才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下,真真安逸起来。
隔天皇帝趁午膳闲暇过来坐坐,岚琪支开下人悄悄对玄烨说了这些事,唏嘘着:“臣妾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还总闹着您撒娇说委屈,环春那样的才可怜,往后臣妾不缠着您了。”
玄烨心里最明白环春家中是怎么一回事,面上却假装哭笑不得:“和你相干什么,乱想的,环春再好也是奴才,你怎么拿自己和奴才比?”
岚琪想说自己也是宫女来的,可又觉得不该藐视了玄烨给自己德妃的尊贵,嬉笑着答应,玄烨则轻轻摸她的肚子说:“瞧见你这样精神,朕不吃饭都饱了,朕时常想,稀罕咱们的孩子,可你生孩子就是受罪,朕又舍不得,实在矛盾极了。”
“皇上只稀罕孩子,还稀罕什么?”岚琪娇然,眼波流转十分妩媚,黏糊糊地凑到耳边低语,玄烨竟是面上一红,照她额头重重一巴掌,“不害臊。”
两人正亲昵,外头突然听见梁公公的声音说:“万岁爷,四阿哥在慈宁宫闯祸了。”
岚琪和玄烨闻言都变了脸色,皇帝立刻问:“可有人伤着?”
梁公公忙道:“只有五阿哥划破了手,具体什么奴才也不清楚,只是慈宁宫来人请万岁爷过去瞧瞧。”
岚琪很担心,可克制自己眼下不该以生母身份跑过去,何况她一直安胎不出门,这会儿跑去显然就不给皇贵妃面子,闷闷地不做声,玄烨便安抚她:“朕去瞧瞧,回头什么事都告诉你,你安心等着。”
“皇上且忙,派人来送一句话就好。”岚琪温顺地反过来安抚皇帝,更劝他,“孩子顽皮总有的,皇上不要太苛责皇贵妃娘娘。”
玄烨道:“朕自有分寸,胤禛还那么小。”
☆、205玄烨训子(还有两次更新
玄烨至慈宁宫,门前太监直接把圣驾引入暖阁,进门便见满地碎裂的珊瑚,殷红一片,小太监时不时提醒:“万岁爷小心脚下。”而未及祖母跟前,已见祖母盘坐在炕上口中念念有词,指间佛珠悠悠轮转,似听见了动静才睁开眼,淡淡地看着皇帝。
另一边干净的地上,皇贵妃正屈膝跪着,娇小的胤禛依偎着娘亲跪坐一旁,皇贵妃面上满满都是护犊之色,再一旁,太后抱着嘤嘤啜泣的五阿哥,这个孩子更小,而太后身边,还有惠妃和荣妃领着三阿哥垂首不语,瞧得出来这情形下,她们俩很尴尬。
玄烨定了定神,笑道:“这是怎么了?”
太皇太后似乎也不大生气,反而更多是无奈,苦笑着:“皇帝来了就好,劝劝你的皇贵妃吧,哀家说没多大的事儿,皇贵妃非要哀家降罪责罚,这不,两边僵着了。”
玄烨便看表妹,微微恼怒说:“何以悖逆皇祖母的意思,皇祖母素来仁厚,哪里动不动就要责罚人的?”
皇贵妃明明是要求受罚的人,周身却见傲气,扬着脸说:“胤禛摔碎了太皇太后心爱的珊瑚,还有翡翠如意和东珠玲珑塔,都是价值连城的东西,一声算了是太皇太后慈爱,可传出去,旁人不知要说臣妾怎么包庇四阿哥。可胤禛还小,经不起打骂,臣妾愿意代儿子受罚。”
玄烨很气恼,又不想当着惠妃、荣妃的面责骂皇贵妃,转而怪她们两人:“皇贵妃性子急,你们怎么不劝劝,年长她几岁的,虽有位份高低,也是做姐姐的了。”
惠、荣二人好不委屈,纷纷屈膝告罪,皇贵妃却更狂傲:“皇上怪她们做什么,她们有什么资格来劝臣妾?”
玄烨终怒然喝斥:“胡说什么?”
“皇阿玛不生气。”胤禛突然叫起来,从母亲怀里站起身,脸上还挂着几滴泪珠,却大声说话护着母亲,“皇阿玛,承乾宫有好多的,不稀奇的,皇阿玛不要骂人,不值钱!”
孩子的几句话直听得满室寂静,童言最真,胤禛必然是平素学来听来的,才会这么毫不顾忌地说出口,可想在这孩子的生活里,翠玉珊瑚都是不值钱的东西,承乾宫里的确有许多奇珍异宝,是六宫之中最富丽堂皇的地方,堪比中宫的奢华,相反之前两位皇后,都是极节俭的,毫无疑问,皇贵妃出身富庶养成的骄奢脾气,全映在孩子身上了。
“都是你教的?”玄烨痛心地看着皇贵妃,想象着长此以往,将来长大的四阿哥,会是怎样挥霍无度的纨绔子弟,反正皇贵妃家里有钱,几世几代也用不完,只要做额娘的源源不断给体己,那点点俸禄根本不会在他眼里,想想到时候大臣们百姓们要怎样看待这位皇子,玄烨就一阵阵心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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