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芳菲不信这话,转头再看毡帐,见骆氏并她们母女带来的婢女都没出来,忽地想,莫非游氏、骆得计合起伙来,要哄着她随着骆得计过去?
“咱们姊妹以后进宫了,也是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你忘了吗?这可是结交康平公主的大好机会。”骆得计在夏芳菲耳边低声仓促地说话,眸子里满是憧憬。
骆家家主骆澄只是个四品官员,在长安城的皇亲贵胄、达官显贵中,实在算不得什么。想起进宫后,只能唯唯诺诺地恭维伺候他人,骆得计便不甘心起来。
夏芳菲来到长安后,骆家一些不长眼的人造谣说些骆得计被夏芳菲比下去等等,想引着骆得计不待见夏芳菲。
可她骆得计偏不叫那些人遂意,偏跟夏芳菲好。此时骆得计一手抱着狮子狗,一手用力地攥着夏芳菲的手腕,盘算着若敏郡王还在,有夏芳菲,自己便可躲过一劫,不被敏郡王盯上;敏郡王若看上了夏芳菲,自己进宫后,便少了一大敌;若敏郡王眼界高,看不上夏芳菲,康平公主看夏芳菲容貌秀丽过人,也会连带着高看她骆得计一眼——她通读史书后,又从游氏那知晓康平公主新近见了不少待要进宫的闺秀,便认定了康平公主跟平阳公主一样,为了自己的权势要插手今上选妃一事,见了她们二人,必定动心;而她,不在乎叫夏芳菲做了出尽风头的赵飞燕,自己且做个随着赵飞燕进宫的赵合德。
“得计,你弄疼我了。”夏芳菲面上镇定,手上去掰骆得计的手指,想不通那水葱一样的手指,怎地会有那么大力气,腕上剧痛,恨不得用力将骆得计推开,但想起周遭不少人看着呢,投鼠忌器地不敢跟骆得计闹得太难看,痛斥亦或者扇打的举动皆在心里想起,唯独不敢付诸行动,见小船已经靠岸,被骆得计拉扯着,便上了船。
上船后,当着船工的面,夏芳菲越发不敢用力挣开骆得计,唯恐二人在光天化日下落水,偷偷望向对岸众人,心里忐忑地将骆氏、夏刺史口中那些个君臣父子、三纲五常、三从四德的教诲一一回忆一遭,宽慰自己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她跟骆得计好歹也算是朝廷命官之女,只是送还一只狮子狗,应当不会有人为难她们。
骆得计手心里渐渐冒汗,微微咽了一口口水,松开钳制夏芳菲的手指,偷偷擦掉手心里的汗,成败在此一举,若不能讨好康平公主,那这辈子就只能在贵女如云的深宫大院中,虚度一生。
骆得计并不就着水去照自己的脸庞,此时,她俨然把夏芳菲当成了自己最美好的饰物,甚至看见水中容貌秀丽的夏芳菲鬓松钗斜,转身便替夏芳菲整理了鬓发。
夏芳菲揉着手腕,见腕上青紫一片,头会子意识到骆得计的可怕,回头,见岸上自己的婢女还没露面,抿着嘴角回头,警惕地盯着骆得计。
到底是才十四岁,盯了骆得计一回,夏芳菲就在心里想着,兴许是骆得计胆怯,不敢一个人过来,才硬拉着她来。春风拂面,再次醒悟到自己出来抛头露面了,脸上登时涨红,羞惭地低下头。
骆得计却翘首望向姹紫嫣红的对岸,踌躇满志地酝酿着要诉说给康平公主的溢美之词,甫一上岸,便抱着狮子狗,拉着夏芳菲谦卑地跪下。
“公主万福,妾四品中书舍人之女在岸上捡到公主爱物雪球,不敢擅自藏匿,特来送还公主。”骆得计低下头,忐忑不安中,仿佛觉察到康平公主的帔帛,正轻轻地拂过她的脸。
“给本宫扔回水里去。”
☆、荒唐长安
猩红帔帛上散发出阵阵羡煞桃李的芝兰芬芳。
骆得计抱着狮子狗的手一僵,偏过头去,见夏芳菲的脸几乎埋进了泥土中,着急地想着如何才能叫夏芳菲抬起头,叫旁人瞧见。
“大胆!公主扔出去的畜生,你也敢捡起来?”驸马韶荣立时狐假虎威地呼喝,为表自己对康平公主一心一意,不肯看骆得计一眼,“没听见公主说的吗?把那惹是生非的畜生,丢进水里去。”
“韶驸马,谁是畜生?”敏郡王甘从汝极有自知之明,今儿个惹是生非的就是他,他可容不得韶荣这般指桑骂槐。
“畜生不是它还是谁?敏郡王若爱对号入座……”韶荣手指指向骆得计,不屑转头看骆得计怀中的畜生一眼。
“哎呦。”骆得计娇呼一声,仿佛是被狮子狗咬了。
“放肆,公主面前竟敢大呼小叫!”韶荣喝道,呼喝之声,却在转头之后咽进肚子里,只见抱着狮子狗的女子旁,另跪着一人,此时那人关切地看向抱着狗儿的女子,头虽埋低了,却露出如雪细腻的肌肤,柔和的下颌,一双眸子温柔,却又像是方才他以为的那样怯弱,不比骆得计大方,却比她温柔娴雅。
“公主,你瞧,踏破铁鞋无觅处。”韶荣立时快步跨到康平公主身边,颀长的身姿,佝偻着背指向夏芳菲。
康平公主原在看江面,漫不经心地随着韶荣的手指看去,凤眼滑过夏芳菲如云的蓬松鬓发,落到她桃红的鸡心领半袖上,这样的打扮,她在十年前也做过,新近几年,却是再不曾见人这样打扮过,只望了一眼,就问:“你是从外地来的?”
骆得计心内窃喜,丝毫不觉得自己的光彩被夏芳菲抢去,立时拿着手臂轻轻捅了捅夏芳菲。
“臣女是从平衍州来的。”夏芳菲低着头,自幼便被骆氏教养着准备进宫,倘若不是遇上骆得计那样强横的手段,她还不至于慌乱。
“平衍州?好地方呀,你会背诵《女戒》吗?”康平公主走近,纤长的手指带着一丝丝玉质的冰冷抚摸过夏芳菲的脸颊,平托起夏芳菲的下颌。
夏芳菲一头雾水,却觉大事不妙,“臣女会。”头被抬起来后,眸子依旧不敢抬高,脸上因被一群人看着,浮现出薄薄的一层香汗。
康平公主细细地看着夏芳菲朱唇中细碎的贝齿,将她的一举一动看在眼中,心道,果然这是个不惯抛头露面的女子,怕是她连骑马游街也不曾做过,这样的女子,定合对萧太后满腹怨言的皇帝的心意,也不至于叫萧太后看着不喜。
虽则如今皇帝尚未亲政,瞧着就连她这公主也比不得,但皇帝终归是皇帝,与他姐弟交好,总是好事。
嗤嗤的笑声传来,康平公主愠怒地斜眼,余光中浮现出一片紫色,压低声音问:“敏郡王笑什么?”
“公主竟然知道《女戒》二字,实在叫甘某汗颜。”甘从汝一字一顿,淡淡地看向韶荣,似乎在这事上跟驸马韶荣十分默契。
韶荣立时道:“敏郡王,你要羞辱本驸马尽管来,公主德性完美无瑕,并无可叫人指摘之处!”
梁内监堆着笑上前道:“驸马言之有理,郡王殿下也无需汗颜,公主是太后她老人家教养……”
甘从汝又发出嗤嗤的闷笑声。
“把狗儿扔回水里,梁内监带着武侯、参军回去,新科进士们还不曾去雁塔吧?事不宜迟,快去吧。”康平公主不瞧甘从汝一眼,只搅动满岸兰芷清芬般转身向梁内监走去,“曲江江畔有人高呼一声忤逆,不过须臾,梁内监就带着人来了,本宫才该汗颜才是。”
“三娘无须汗颜,当是从汝这个右散骑常侍汗颜。梁内监,梨园里的一对大小真娘模样儿一模一样,甚是可人,从汝见了这个,就忘了那个。前儿个小真娘问,‘殿下,你心里到底是藏着姐姐呢,还是藏着我这妹妹呢?’,眼瞅着黄昏将至,又该去会一会佳人了,还请梁内监指教,从汝见了小真娘,该如何答她?”甘从汝与梁内监说着话,眼睛却是看向骆得计、夏芳菲,轻嗤一声,暗叹自己看走眼了,怕是方才这女子只是装模作样,才戴了羃篱立在江畔,不然,此时得知这边贵人在,又肯来这边抛头露面了?
“咱家哪里知道这个,殿下的心大着呢,大小真娘姊妹两,就不能一起藏着?”梁内监笑得脸有些僵了,暗恨手下不打听清楚,若早知道喊忤逆的是敏郡王,且还是对着康平公主的人喊的,他宁肯留在家中左拥右抱,也断然不会来这地凑热闹。
“梁内监竟然不知?莫非,从汝梦里没提起?”甘从汝笑了。
梁内监眼中划过一丝忌惮,低着头,亲昵地拿着拂尘替康平公主、甘从汝撵走春日里的蚊虫,“殿下说笑了,殿下的梦话,咱家怎会知道?”
“哼,怕是本宫见了表外甥几遭,梁内监,你也心知肚明吧?”康平公主意味不明地提起表侄子。
韶荣驸马俊美的脸上波澜不惊,不远处的新科进士里,有人挺起胸膛,以告诫他人:表侄子就是他。
来者不善!梁内监心知自己成了被殃及的池鱼,和稀泥地笑道:“公主又说笑了,今日乃是我朝又得人才的大喜之日,太后老人家正高兴呢,公主、殿下不若去陪她老人家说说话?”
“趁早把你的狗从本公主身边牵走,不然,本公主可不念旧情了。”康平公主捋了捋宽大的锦袖,当即席地而坐。
韶荣驸马利落地将大红披风铺在她身下,柔声道:“三娘,地上凉,不可久坐。”
梁内监脸色有些发白,谄媚地笑道:“三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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