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灼叹了口气,正想着回去再试探一番,悄悄撩开帐子一角,却见柴倩已然靠着软榻睡着了。她身上仍旧穿着黑色夜行衣,大氅落在地上,沈灼进门,替她悄悄的盖好了被子。如此一番动作,她居然没有醒来,这让沈灼心里的疑惑越发放大,却也不敢声张,只坐在一旁静静守着。
第二日一早,柴倩醒来,气色已好了不少,她换上一身戎装,潇洒自如的出去跟将士们招呼,除了面色有点暗黄之外,神采飞扬,已看不出昨日那种疲惫之感。沈灼才稍稍放下心来,沈灼派出骑兵先确定了今夜驻扎之处,一行人先行出发,柴倩和田将军一年前还并肩作战,两人关系不错,而另外一位曹将军也曾和柴倩在京畿大营有过一番切磋,对柴倩很是信服。
几人先至营帐,一一落座,商讨迎战射月事宜。
柴倩在身后的地图上标出几个据点,眼神闪过一丝沉重,缓缓开口:“目前驻守宛城的是许将军,他是我父亲的部下,已跟随我父亲十几年,此人骁勇善战,善突袭。这些年我父亲在宛城防守一事上极有先见之明,宛城固若金汤,但我们的目的并不是要守住宛城,而是要夺回永阳,夺回虞历关,如果可以,夺回犬戎侵占了大周百年的旧部,把射月逼出北阴山,赶出黑水河,在鹤城建关隘,将前朝的长城连接起来,可保大周万全。”
众人在她情绪激昂的讲演下,胸口似乎也燃起了熊熊举火,沈灼拿起墨笔,在宛城处画了一个长长的箭头,直指鹤城,端起桌沿的酒盏,仰头灌下,高呼一声:“犯我大周者,虽远必诛!”
众将士群情激昂,端起酒盏,一饮而尽,伸手一甩,土陶的酒盏碎落一地,铿锵有力。柴倩端起酒,皱眉抿了一口,继而却不动声色的放下,指着地图继续道:“射月与大周交接之处,原是以贺兰山为障碍,有这天然的屏障,射月人很难攻打大周,中间又隔着犬戎,所以唯有拿下犬戎,他们才能一举进攻大周,但是……我若是犬戎旧部,又怎么可能心甘情愿的为他人做嫁衣裳。”柴倩眯了眯眸子,忽然想起一个人来。
沈灼拍案道:“哈日朗死了,那个布吉尔会投靠谁呢?”
这时候,曹将军忽然开口道:“娘的,狗日的射月人好死不死,非要死在大周的境内,好端端又要打仗,他运气不好遭殃了就要打过来,我们大周还不是也死了皇子呢,难道就自认倒霉了?”
柴倩顿了顿,忽然间许多想法像混乱的潮水一样涌上来。她阖上眼,指尖轻轻抚摸着腰间的一个锦带,这是她出嫁前红袖送给她的。红袖说,如果她决定离开赵青舒,就可以看这个锦囊,这几日她一路追赶,差点儿忘了这件事情。此时想起来,不免有些疑惑,红袖和她虽是主仆名分,但情同姐妹,她虽然古灵精怪,但是行事谨小慎微,这也是柴倩特别喜欢她的原因。
柴倩想了想,取下腰间的锦带,松开扎口,里面放着一张薄薄的纸片。上面只简简单单的写了一行字:赵青舒勾结哈姆达,害死哈日朗和赵青池。
那几个字就想针尖一样,牢牢的刺入柴倩的眸中,那一瞬间所有纠结在心头的谜团都打开了。柴倩瞬间脸色苍白,手中的纸片轻飘飘滑落指尖,一种冰冷的寒意从她的四肢骨髓蔓延开来,她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什么……什么都看不见了。
就在纸片将要飘落桌面的那一刻,柴倩一把抓住了那张纤薄的纸片,颤抖的拳头运起内功,那薄薄的纸片顿时化成一缕粉尘,缓缓的从她指缝间滑落。她站起身来,含泪扫过眼前的江山战舆图,大笑三声……
大周的江山图在她的眸中朦胧成一片,心口忽然像缺失了一块一样,不管怎么用力呼吸,除了能感觉到痛,还是只有痛。
那人的清雅华贵犹在眼前,触碰过自己的指尖,带着冰凉的温度。
赵青舒,我看错你了,你不是折翅的鹰,而是奸诈的狐,而你最终会成为这大周的真龙天子吗?
柴倩退后几步,掌心粉尘早已落尽,唯有指尖划破皮肉,凄凄鲜血随着指缝滑落。她回身,扬起下巴,方才眼中的泪早已化尽,转身大步走出营帐,扭头对沈灼道:“去喊军医到我营帐。”她的声音冷到了极致,吓得帐中的几个大老爷们都不敢大声喘气。
☆、第六十章
书房里窗明几净,窗台上的吊兰抽了新芽,春色在不声不响中已进入千家万户。
花嬷嬷坐在书房的一角,有些失魂落魄的看着手中的绣活。自从她进来之后,她便一直没有落针。整个书房都已经找遍了,却还是没有找到沈贵妃所说的那一纸盟约。
赵青舒收回凝视着她的视线,连脸上悲戚的神色也一并收回,端着茶盏的手陡然一抖,满盏滚烫的茶水泼洒在月白色的锦袍上,指尖微微传来被烫的刺痛。
一旁闻声的花嬷嬷急忙放下手中的针线,她还是如往昔一样,殷勤的擦去他身上的茶水,眸中的关切之色似乎没有一丝一毫是假的。
很多人演了一辈子的戏,连自己都已分不清是真是假。
花嬷嬷心疼的擦干他的手指,柔声道:“殿下,奴婢去拿清凉膏来给殿下涂一点。”
赵青舒点点头,脸上似笑非笑:“顺便去我的房里,拿一套干净的衣服过来,我懒得回房。”他说这话的时候一直垂着头,甚至没有看花嬷嬷一眼。
花嬷嬷依言离去,赵青舒抬起头,目送她离去。曾几何时,背叛和猜疑也成了最好的利用方式,尽管他信任过的每一个人渐渐离他而去,却也只能接受事实。
他知道花嬷嬷迫切的想进入他的房间,那里有她想要的东西。他不想将那盟约太过刻意的放在书房,这样没有丝毫的挑战难度,又怎么能测出一个人的忠奸来。所以……他把那份盟约放在了房里,放在了那个放着十几年前毒害过柴倩的糖莲子的紫檀木匣中。
果然没过多久,花嬷嬷就拿着他的衣物过来了。她的神情里没有过多紧张的成分,可眼神却闪烁不定,赵青舒低着头,接过她手中送上来的衣物,开口道:“嬷嬷,你为什么不喜欢柴倩呢?她跟你并无瓜葛,可为什么你看着她的时候,眼中总是有几分防备?”
花嬷嬷扑通一声跪下来,诚惶诚恐:“奴……奴婢没有,只是……柴将军身为女子,却……却没有半点女子应有的样子,奴婢不习惯而已。”
赵青舒像是听了笑话一般,忽然仰头大笑,继而低下头,带着几分鄙薄看着她道:“你为什么会不习惯?这一切,难道不是拜嬷嬷你所赐吗?”
花嬷嬷大惊失色,跌坐在地上说不出半句话,怔怔的看着赵青舒,良久无语。
“我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害她,可我知道……一定是你。”赵青舒说完,头也不回的滚着轮椅走了。
帝都的春天似乎特别的冷,而西山法华寺的香火却一如既往的热。青染跟着孔氏和柴家三姐妹来到法华寺上香。琅嬛梅苑的梅花已经谢尽,枯枝上已有了嫩芽,花开花落,帝都的一个冬天,在柴将军和逸王的一场恋爱之后,又归结于春的平静。
青染有些心不在焉的看着过往的景物,这些天她为了找那位给糖水店老板娘儿子治好腿的大夫,几乎已经走遍了帝都的各个郊外。
马车在山道上辘辘前行,忽然间一阵颠簸,几个人在车厢中摇晃了几下。车夫扯着缰绳道:“二夫人恕罪,刚才忽然冲出一条狗来,差点惊了马。”
青染满腹心事的坐着,她拉开帘子,看见马车的后头,一条黑白相间的小狗夹着尾巴往前跑。青染忽然从马车上站了起来道:“车夫,快停车!”
自从柴倩把青染的身世告诉了柴老太君,柴家对青染都很礼遇,孔氏忙让车夫将马车停了下来。青染连忙跳下车,对着孔氏和众位小姐道:“二夫人,你们先回去,不必等我,我办完了事情,自然会回去。”
柴家如今被皇帝戒严,这样出门的机会本就不易,孔氏生怕有什么闪失,只得先行回府。
青染追着那一条小狗,一口气跑了两三里路,因为她清楚的记得,去年年底时和柴倩来这里的时候,这一条小花狗是瘸着一条腿的。
果然,小花狗来到一处大宅之外。青染阖上眸子,这里真的能隐隐听见法华寺的钟声。小狗挠着大门,汪汪叫了几声。不一会儿大宅的门果然开了。里头出来一个十三四岁的黑衣男孩,蹲在门口,丢了两根肉骨头出来,揉了揉小花狗的头顶道:“说了别回来了,这里又不是你家。”
青染一惊,喊出身来:“承影,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大宅的门轻轻一闪,青染只觉得眼前一花,哪里还有那人的身影。可等她回过身来的时候,一柄剑已经架在她的脖颈上。
“青染姐姐,去里面。”承影皱着眉头看着她,显然很为难。
青染知道他只听赵青舒一人的命令,便点了点头,随他一同入内。
影壁之后是一个硕大的院子,左右放着几十个大扁,里面放着各色的草药。而前面一排五件的正房廊下,赵青池正坐在那里,唉声叹气的看着天空,见了来人,急忙大声喊道:“青染姐姐,快放我出去,我大哥不知道发了什么风,把我关在这里,我快闷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