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几个躲在松柏树后面的小宫女,尖叫一声,从树后摔了出来,红着脸作鸟兽散。
柴倩扬眉一笑,阳光下那份自信倨傲衬得脸庞熠熠生辉,小宫女的脸越发红了几分。
大殿里面的哭声似乎小了些,自从她跪到这门口,这呜呜咽咽的哭声还没停下来过,此刻终于停了下来,想必柴老太君的劝慰还是很有效果的。柴倩松了一口气,目送方才那群可爱的小宫女离去,里面走出来一个年纪交代的宫女,居高临下的看着她道:“太后娘娘请柴小姐进去。”
柴倩起身,习惯性的拱手谢过,一甩衣裙,往里面走去。宫女绮月头一次见到,有女子甩袍的动作,做的比男子还潇洒俊逸,她忽然觉得,昨日吕夫人说的话没准是真的,这柴小姐分明不是一个女儿家,是个铁骨铮铮的男子汉。
她还在胡思乱想之中,冷不防身边人打断了她道:“烦请这位姐姐引路。”
绮月连连退后几步,吓的说不出声音来,视线有意无意飘向柴倩光滑紧致的脖颈。然后心里安慰自己道:“还好还好……”心下却总归还有点放心不下,又低着头,朝柴倩胸口处瞄了两眼。
永寿宫几乎是整个后宫最奢华的宫殿,大殿里铺了厚厚的双层羊毛毡子,走在上面连脚底心也暖融融的,柴倩跟在绮月身后,不动声色的扫视了大殿一周,许是并非正式场合,大殿里冷冷清清,左右却站着一排宫女太监,皆敛眉垂首,见柴倩进门,也无一人抬头,明显是训练有素的心腹。
穿过一旁耳门,绮月将柴倩带到一旁的花厅里,花厅不大,却舒适一场,菱花格子窗台两边的花家上,各摆放着一盆金线海棠,此时正值严冬,那花却有凌寒开放之态。
柴倩看清,坐在首座的穿百鸟朝凤滚花镶狸毛氅衣贵妇,便是这大周朝最尊贵的女人。她头上戴着赤金九凤流苏不摇,左右贴着宝蓝色镂空玳瑁华胜,无其他冗饰,脸上神色端庄慈爱,比柴老太君还要更亲切几分。
坐在左下手眼皮还有几分肿的,与她有六七分像稍显发福女子,大约便是她的一母同胞的亲妹子吕夫人。
柴倩不等柴老太君招呼,跪了向两位行礼,她粗哑黯淡的嗓音才出来,徐太后就有些愣了。她看着跪在下首的女儿家,虽说身量是有些高挑,但并非如男子那般魁梧,腰身细瘦,容貌虽然算不上貌美,但也不算难看,顶多就是不够女人味。
柴老太君这几次进宫,没少给徐太后打预防针,所以她做好了心理准备见柴倩,倒也没觉得有什么特别不妥之处,知道柴倩一开口,那付只属于男人的嗓音彻底把她给惊呆了。
这是女人吗?
她悄悄回眸看了一眼犹在抹泪的妹子,已经开始同情起她来了。
“给太后娘娘请安,给吕夫人请安。”
柴倩见坐上没反应,依旧恭恭敬敬开口,许嬷嬷忙向太后娘娘使了一个眼色,那边才一脸迷茫的反应过来道:“柴小姐,快请起吧。”
柴倩谢过,恭敬的起身,站在一旁,却不像别的大家闺秀一样低眉敛目,而是堂而皇之的站在那边,身姿挺拔的就像是宫里的侍卫,徐太后冷不丁被自己这种想法给吓到了,又听昨天吕夫人说,那信义侯的小世子见到她就跟她称兄道弟,勾肩搭背,两人还切磋武艺,虽说沈灼后来解释说是认错人了,可谁知道他们是不是合伙要坑自己的儿子。
吕夫人一双眸子直勾勾的盯着柴倩上下打量,忽然又哇的一声哭了起来道:“姐姐,琰儿那小身板,还没有她高,若是娶了她,以后出门都要被口水淹死了。”
帝都崇尚窈窕淑女,美人的标准须得满足几个条件,眉如远黛、面若芙蓉、身若扶柳、小鸟依人。这几个条件柴倩都没有满足,偏偏还有一副男人的嗓门。
柴倩不以为然的撇撇嘴,正不知如何反驳,外头吕夫人随身带进宫的丫头急冲冲的跑进来道:“回太后娘娘、回夫人,少爷今儿醒了,被老爷教训了几句,直闹着要撞墙,现下头上撞出一个一寸宽半寸厚的包来,少奶奶已经传了太医,只让奴婢赶紧给夫人递话呢。”
在坐的两人刷一下都站了起来,柴老太君额头上的青筋突突跳了几下,吕夫人的哭声一声高过一声,柴倩深觉招架不住,忙恭恭敬敬的告退了,谁也无暇管她。
进宫时柴老太君带着的丫头都在正阳门外候着,此刻柴老太君还没出来,柴倩心思一动,也不知今日出去,以后再要来这后宫禁地,不知何年何月。柴倩心意已决,便顺着永寿宫的宫道一路向西,此时大约未时三刻,宫道上一路清冷,忽的远远听得有一处人从转弯处踏步而来,从脚步声可以判断出来人大约有二三十人。柴倩慌忙跃上两丈高的墙头,点足落地,倚靠着墙壁等待那一群人走远。
她拍了拍方才墙头落下的积雪,发现自己正站在一处堤岸边上,而湖对面是一片梅林,梅林中间是一座八角亭,亭中的男子,正波澜不惊的看着她。
那是一双清澈到极致的眸子,幽深明亮,如寒夜星辰,孤高清绝,却璀璨夺目,柴倩只觉得她平息了十几年的内息只在一瞬间就全乱了,练功时所谓走火入魔的感觉,大抵如此。以至于她连对方的身份都还没来得及弄清楚,便习惯性的调戏了起来。
柴倩冲他笑着摆摆手,用一个自以为很帅气逼人的动作,往年她只要这样骑着马在百花楼下过,总能从楼下飘来几块极香艳的丝帕。却不想那人却好像全然没看见她一般,优雅的低下了高贵的头,只留给柴倩一道极美的弧线。冬日午后的阳光尤其暖人,照的太液池表面一片波光粼粼,纤长的睫羽如一只振翅欲飞的黑蝴蝶,悄然飞到柴倩的心口,用力的撩拨着。
如果红袖在,她肯定会嗤之以鼻哼一句:装什么高冷范儿,然后不遗余力的上前继续狗腿,将方才挖苦的想法抛诸脑后。
柴倩此时却有些尴尬,尴尬之后是深深的窘迫,窘迫之后是撕心裂肺的痛心疾首,她脸上的表情正五花八门的变化着,对面亭中的人仿似早已安定下来。
一缕清越悠扬的琴声从湖面上传来,穿着月白赤金滚边四脚龙蟒袍的男子端然而坐,脸上神色明明疏离冷漠,可柴倩还是忍不住朝着亭子那边走去。
亭中放着小几,温着热茶,狻猊香炉中沁出一缕浅灰色的烟雾,将梅林中传来的梅香浸透的更幽深冷艳。
“柴小姐好功夫,大白天敢在皇宫大内飞檐走壁的人,你还是第一个。”见柴倩靠近,男子修长白皙的手指在琴弦上轻轻一按,琴音嘎然而止。
此时柴倩才看清这个端坐在轮椅上的人,他面如白玉,墨发如丝,头上戴着随常的紫金冠,两旁的宫绦随着面颊挂在胸口,那双眸子墨如点漆,让人过目不忘。
柴倩少时戎装,也曾照着镜子观看自己的容貌,他自诩若此生真是一个男子,倒也不负潇洒不羁,倨傲狂野几个字。而如今眼前的男子,却仿佛是男人的另一个极端。
柴倩知道,这大抵就是传说中当今圣上最宠爱的大皇子赵青舒。她从来没有见过赵青舒,却经常听父亲提起,这个皇子在今上为数不多的几个皇子中,是最出类拔萃的一人,本来十几年前就要被封为太子,谁知红颜薄命,他在七岁学骑马的时候,摔断了一条腿,从此只能坐在轮椅上。
纵横华夏几千年的历史,都不曾听说有瘸子做皇帝的,今上大约也是明白了这个道理,从此再没提过立他为太子之言,而这位瘸腿的皇子,也迅速消失在那些捧高踩低的朝臣的视线中。
时间最凄苦的事情,不过只有两件,一是美人迟暮,二是英雄末路。
柴倩在无数次父亲劝她卸甲的时候,感受到世间无奈。
“倩儿,你可以打一辈子仗,但最后……你还是一无所有,你可以做一辈子柴荣,却生不出一个柴荣的孩子。回京嫁人吧,你为你哥哥做的,已经足够。”
柴倩抱头痛哭,不够不够远远不够,是我害死了哥哥,是我……
当一个人不能按照自己的想法肆意的活着,那么他已经死了一半。
柴倩静静的看着坐在轮椅中沐浴着午后阳光的赵青舒,他唇角微舒,浅浅的笑起来,左侧脸颊上的酒窝让人沉醉不知归路。
他笑着说:“柴小姐,你大概是迷路了吧?”
☆、第十二章
良久,柴倩都没有回答他的话,她想从他的身上看见自己所假想的一半死意,却发现他就像是万丈光芒中的赤金麒麟,夺目到几乎让人无法直视,这样的他让人太过震惊。柴倩甚至觉得自己在他面前是卑微的,恍若泥潭一样。
他虽然替兄从军游刃有余,杀敌凶悍令犬贼闻风丧胆,但内心深处,当她每次看见那一匣子糖莲子的时候,就会脆弱到连自己都不认识自己。
“好像是有一点。”柴倩尴尬的笑笑,从阶下走上来,她看见赵青舒的左手下面的一个木几上,放着一盘如朱玉一般泛着温润光泽糖莲子!
她的脚步猛然一滞,眉梢几近扭曲,巨大的痛苦在心口泛开,仿佛穿心一箭,让她痛得几乎喘不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