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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子 (赵熙之)


他惊得差点叫起来,然才刚张口,就有人从身后遏住了他的喉。
那只手坚定有力,曹亚之瞪圆双目,妄图抬手掰开那只手,却根本动不了分毫。

☆、第89章 【八.九】祭英魂

“你、你——”曹亚之出声嘶哑,因喉咙被锁死呼吸也变得困难。他欲屈肘攻击身后之人,却被人抢先一步锁住了双臂。那气力大得无穷,积攒了多日的愤怒难掩,简直要将他的骨头弄碎。
曹亚之低呼一声,面上尽是苦痛之色。对方弄断了他的手,抬脚一击令他跪地,将他小腿踩在了脚下,下手之狠,好似血肉骨头都已被碾得一团模糊。
“与马承元合谋设计杨中尉,是为不忠;罔顾将士性命拥军不救,是为不义;屡屡放水给反贼,是为通敌铁证——杀你千百遍亦无法解恨。”
是王夫南!曹亚之眼睛瞪得更大,脸色涨红转青,已快窒息亡灭,却努力拼尽最后一口气,嘶哑辩解:“误、是误会……”
一柄刀毫不犹豫地□□了他的锁骨,骨肉与冷硬金属的厮擦声短促一声响后,曹亚之口吐血沫,浑身都在发颤:“求、求——”
“不会让你死得这么便宜。”王夫南倏地松手,又猛拽住他后衣领,顺势拎过床上的裴松人头,拽着无力反抗的曹亚之就往外拖。
亲信巡兵一个个都喝酒喝过了头,醉醺醺回了各自帐内。曹亚之眸中一片凄惶惊恐,目光所及根本瞧不到其他人在外边转,连守卫此时也都擅离职守。
王夫南将他拖出营外约三里路,所见只有深夜里的滚滚江水,水声似呜咽,风声如泣诉,头顶更无星月,只有一支火把照亮前路。
曹亚之双目发怔,周身疼得根本说不出话来。王夫南站在他跟前,血衣袍角随烈烈夜风刮到他脸上,似还隐有血腥气。
他想要抬手去碰肩窝处的那把匕首,胳膊却因脱臼抬不起来,于是哑着嗓子破口大骂:“你这样逃出来也一样是叛过敌的人!算什么好汉!不过是贪生怕死偷摸龌龊的勾当!”
王夫南瞬时一脚踢过去,前脚一迈踩住他的腹部,拔出他左肩的匕首转瞬就扎进了另一侧肩窝:“对付你,用再龌龊的办法我都觉得不够!”他语声冷得像数九寒天里的尖锐冰凌,“这一刀,是慰杨中尉的冤死。”□□,扎进肩膀关节:“这一刀,慰死在宁海的神策军将士。”再次□□,扎进右侧旁肋骨:“这一刀,慰死在剡县三溪的神策军将士。”……“这一刀,慰惨死的神策军先锋部队。”
刀刀狠扎到底,却处处避开致命要害。曹亚之痛得说不出话,模糊视线中也只见王夫南怒红了的双目和冷峻神色,不由笑起来,试图令怒极的王夫南崩溃:“你部下、部下都死了……你怎么好意思活、活下去……”
“该为他们殉葬的是你!”王夫南拔出扎在他盆骨的匕首,“是你让他们死得如此委屈,如此冤枉。”他声音里压制了太多愤怒和悲伤,霍地将曹亚之从地上拽起来,迫他跪下:“这条河里淌过神策军将士的血。你跪的是死在你兵符下的神策军,是为平浙东叛乱冤死的将士,你会跪到血流尽而亡,不到明早就会有野狗将你吃光!你汲汲营营为自己造的玉衣梓宫,将永远派不上用场,因为你——会下无间地狱。”
曹亚之伏跪在地,口中血沫喷吐,胸骨痛得似已尽碎,他还想再动,却根本无法再移分毫。王夫南的声音像当真从阿鼻地狱传来,风声水声一并袭耳,让人陡生幻觉。
曹亚之呼吸越来越弱,王夫南亦按住了肩头再次裂开的伤口。手心再次感受到血液的温热,烈烈秋风挤涌进胸腔,无一例外全冻成了冷硬冰碴,呼吸间都痛得要命,却仍然……痛不过满心愤懑。
次日一早,神策军营内瞬时炸翻了天,因护军中尉曹亚之营中只剩斑斑血迹,却根本不见其踪影。最先吓坏的是前来问事的亲信,他领着一众人在周围搜寻了一圈,最后在三里开外的河边发现了被野狗猛兽撕碎的曹亚之的衣服,以及……几块残碎的头骨和烂肠。
亲信先惊后觉恶心,忍不住便是一阵作呕。呕完了,这才指挥手下将余下的那些东西都捡回去。手下问:“肠、肠子也要捡吗?”
“捡回去做什么?炒菜吗?”亲信一捂鼻,“骨头也不要捡了,衣服捡几片就行了。”
自上次剿杀裴贼余部一战之后,亲信对曹亚之就隐有不满。因曹亚之此人作风已经被看透,他会让神策军先锋部队去死,总有一天也会逼着他们这些所谓的“亲信”去死。兔死狐悲,正是此理。
曹亚之遇害的噩耗传至军中,均传作曹亚之被裴贼的人报复杀害,最后喂了林中野兽,说法是出奇的一致。除此之外,军中上下几乎都是“死得活该”的兴奋,而不是主将被害的悲伤。
浙东观察使屁话都不敢说,只老老实实替神策军补了粮,送神策军离越回京。
而神策军离开浙东之际,王夫南却提着裴贼人头回了营。
许多将士还记得那一日。阴沉沉的天色,朔风烈烈,王夫南身上的单薄血衣已经旧了,形容尽管憔悴,却锐意不减。他将裴贼已经腐烂的人头扔在营帐门口时,欢呼、狂喜声便涌满了耳朵,是为大将的归来,也为裴贼的彻底覆灭。
神策军鼓足士气回京,之前的低丧之气一扫而空。
十二月至潼关,长安在望,已无山峦障目。
浙东一战,最后虽平了叛乱,但损失惨重到底谈不上真正的胜利,护军中尉命丧敌手,更是大错。回朝,不会迎来一贯的奖赏,恐怕只有追责,只有阉党玩不腻的圈套和阴谋。
但将士们,都做好了准备。
回京途中的最后停顿,诸人领了一碗酒,面朝浙东举碗单膝跪,酒洒地,祭血战到底的英雄,余下半碗,仰头饮尽,以后的路,还是一起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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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州城仍繁华,却也只是一日日地演着旧梦。
浙东的战事仿佛不会在此发生,笙歌艳舞也不会绝,此地是帝国的财脉所在,永不会灯灭舟停。
寒冬到来,七里港工事也赶到了尾声。在深冬傍晚的层层暮色里,一十九里常的七里港新河连通至旧官河,水满舟高,终于通航。
从此,承载扬州转运核心的内官河将废,新河替之,再也不会隔三差五地淤塞了。
河工拍手庆贺,沿岸的棚子也预备了最后一顿晚饭,甚至添了酒,为这寒冷冬天增了暖意醇香。
许稷戴着帷帽遮了面目,坐在临岸的铺子里迎接了这一刻的到来。
叶子祯感慨说:“半年啦,真是累死了。然这区区十九里,流的却是朝廷命脉,真是难以想象……”他说着看向许稷:“谢啦,让一向毫无作为的我也做了一点事,不再感到那么的……羞愧。”
他言罢举杯示谢,白袖掩唇,仰头饮尽一杯桂花酿。
许稷看向窗外,从小婢手中抱过熟睡的阿樨,起身往外去。
叶子祯立刻跟上,只见她走到港口,下了台阶,从小婢手里接过点起来的河灯,俯身将其放入了宽阔的水域中。
这一只河灯承载了很多心思,就像岸边隐隐约约的丝竹声,婉转曲折,尽在不言中。
许稷直起身,见那河灯飘远,转过头去,同叶子祯说:“倘若此后再无战事就好了,扬州是个好地方,沉在烽火兵戈里太可惜。”
“不止扬州。”叶子祯也取了一只河灯放下去,“没有地方天生就该沉沦在铁蹄战火中,我讨厌战争。十七郎的消息你从邸抄上看到了吧?果然虚惊一场,待我回京揍他一顿!白白让人掉眼泪啊,太坏了。”
然他眼里的虚惊一场,实际上却是拼尽全力杀出来的血路。
许稷知道的,她明白他的难处,也清楚他的努力。
“走吧,我该回去了。”
——*——*——*——*——
许稷是深夜走的,外人只知叶子祯的表妹带上出世不久的孩子离开了叶宅,往东边去了。
然那车子却在出城之前停了下来,拐个弯回了扬州城。
许稷换了男装,因太久不戴幞头甚至觉得有些奇怪。她将孩子暂时交给了乳娘与小婢,自己只身住进了邸店。
次日,纪刺史、都水监杨少丞等人于七里港庆贺新河正式通航,商户平民热热闹闹聚作一团,庆贺完毕,官府几个人正互夸之际,许稷却忽然到了。
这工事她无论如何都得出面,挑这一天刚刚好。
先是都水监的一个伎术直认出她来,惊呼:“那不是许侍郎吗?”
随后一众人看过去,连叶子祯也作惊讶状:“哎呀许侍郎真是好久不见。”许稷走上前,一拱手:“新河开凿能顺利完工,诸君辛苦。”她说着故意看了眼杨少丞,只见杨少丞眸光微妙地变了变,似乎心中瞬时有了什么计划。
而许稷在等他上钩。
一众人寒暄几番,最后吃了顿饭,许稷就先行告辞。她明目张胆住进了驿所,进去后就再未出来。
寒冬里天黑得极早,驿所内没什么乐趣,便都早早睡下。
许稷要了热水洗漱完,关门灭灯放下了床帐。约至二更天,驿所临街的窗户忽然一动,很快便翻进来一人,笨拙地摸至榻旁,掀开帐子只见被窝拱起,于是袖中匕首陡露,举起就要往下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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