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子祯半夜披着袍子给她开门,打着哈欠道:“还以为你不回来了,睡之前给阿樨弄了肉末软饭,还剩不少呢你都解决了吧,我先去睡了。”
“等等。”
叶子祯精神了一些:“你又要怎样?要我给你弄饭吗?”他吸了吸鼻子,将袍子穿好,二话没说去将一直温着的饭拿来给许稷吃,又在她对面坐下:“说吧,什么事?”
“能替我写折子吗?”
“好吧。”叶子祯瞥一眼她的手,拿来笔墨奏本,挑亮了灯:“你口述即可。”
许稷边吃饭边说,叶子祯一字不落记下,越写眉头拧得越厉害。许稷搁下饭碗之际,他忽然停笔:“你这样大刀阔斧的想法,一伸手碰到的全是利益,恐怕是很难行得通。”
“可如果慢慢来或许就来不及了。”许稷眉间写满焦虑,眼前的这棵空心大树已经开始摇晃,似乎随时都要倒地。而她满腹心思都是要添土施肥稳固根脉,将巨大树洞填补结实,或许这样还有转机,那大树就还能继续屹立不倒。
但她已经察觉到了一人之力的卑渺。
叶子祯沉思半晌不说话,继续替她写折子。
初秋深夜,夏虫仍然嘶鸣,并不知道自己即将死在这秋日里。
——*——*——*——*——
这份折子由许稷署名,需要呈送尚书省左右仆射,勾检过后再递呈中书门下。每一步都走得很艰难,叶子祯说得没错,改革所触碰到的是结结实实真金白银的利益,形同出手碰壁,到头来可能只撞了一手血。
许稷这一日等在中书省外,可还未轮到她议事,就见一吏卒飞奔而来。
那吏卒面色发白,呼吸局促,似乎急着想要汇报什么事情。
中书省门卒却拦住他道:“有事排队去,中书省事情多着呢,你看许侍郎都站了那么久了。何况你文书呢?你怎么那么眼生哪,你哪里的啊?”
那吏卒深喘一口气,手抖着袖子里摸出文书来,慌得都打不开那封筒:“某、某是来报军情的,急信——快、快让我进去。”
门卒死心眼:“排队排队!”
吏卒快要急哭:“当真是急信哪!”他转头看向许稷:“侍郎让某先进去行不行?”
许稷问:“怎么了?”
“东、东都失守,函谷关危矣——”
☆、第103章 【一零三】别长安
东都洛阳地处河南道,虽在关内道外,但凭借运河优势沟通南北,地理位置极其重要。东都一旦失守,叛军直奔函谷关而来,倘若函谷关及潼关失守,那么长安就再无屏障庇护,这是最糟糕的变故。
外敌扰边,内起祸乱,禁军东奔西走,原来严备的京畿地区如今却兵力不足守卫虚弱,八百里秦川,危机重重。
吏卒将军情速报至中书省,又呈枢密两院,最后报到皇帝跟前时,调兵已经紧锣密鼓地开始了。小皇帝虽然年纪不大,但也知道东都失守几乎是天塌了一半,朝廷军此时要做的是务必守住函谷关、潼关,逼退叛军夺回东都。
河北河南战况不妙,神策军也是受困重围,至于手握雄兵的诸镇节帅,在得知东都失守后各揣心思,不是拥兵不救,就是磨磨蹭蹭敷衍调令。只有凤翔等镇调兵支援,但面对东边气势汹汹袭来的嚣张叛军,仍不敢拍着胸脯说“潼关一定能守住”这种话。
东都沦陷,江淮货运被切断,长安及军队的供应愈发紧张,朝中弥漫着悲观的气氛。小皇帝也不下棋了,每一天都等着最新战况的汇报,时忧时喜,心却一刻都不敢放下。一群老头子也整日愁眉不展,许稷则穿梭于内库与左蔵库之间,竭力缓解供应大难。
长安百姓也终于大梦初醒。忽然飞涨的米价、冷清下去的东西二市都是不祥征兆,一些老者回想起几十年前被方镇变军攻陷的长安城,铁蹄刀戈,大火哭声,每个夜晚都是噩梦。
倘若、倘若潼关当真守不住——
长安会迎来怎样的明天呢?
白发老者们为此担忧之际,已有权贵世家收拾家当打算逃往老家避难,至于老家在东边的,就只能往西找同僚、同窗家躲避。因万一叛军入城,第一个要清算的必然是权势贵族,不逃就是等死。
长安西边的金光门霎时热闹起来,车马如龙,柳枝遍地,离别酒一盏又一盏,驿亭流水宴一桌一桌地换。至于多数百姓,无处可去只能老实待着祈愿,期冀长安别落入叛军之手。
而这时禁令也下来了——在京中为官者的家眷不得出城,以免扰乱军心民心。
金光门重兵把守,出城顿时变得困难。那些没来得及走的,个个都惶恐到了极致,因函谷关的战况实在不容乐观。
许稷这日出门时天还没亮。外面起了霜,晨风很冷,叶子祯披着袍子走出来,小跑到门口,同她道:“我已经在准备后路了,可能近期就会走。”
许稷点点头:“诸事小心。”
他低头看她,还好,那瘦削的肩膀还没垮塌,头发似染了风霜,看着有些憔悴。他轻叹一声:“阿樨我也想带走。”
许稷抿了下干燥的唇,抬手拍怕他的手臂:“去睡会儿吧,天还早。”她说完牵了马往外走,叶子祯便再看不到她什么表情。
冒着晨风到皇城,手脚都冷,许稷坐下来理了理账,刚暖和一点,就有人来传她去延英殿。
一大早,延英殿内已经聚了十几号人,按官资坐着,一个个面色都好不到哪儿去。她刚坐下来,就听到李国老一个劲地咳嗽,好像近来身体当真很差。
小皇帝姗姗来迟,一众人要起身行礼,他忙说“免了免了”,坐下来就问战况。
“陛下,函谷关恐怕守不住了。”赵相公开门见山,一点也不忌讳:“兵力有限,物资匮乏,而叛军势力愈发壮大,十分顽固——臣等望陛下早作打算。”
小皇帝一愣,早作打算?那是什么意思?
“东边是无法走了,江淮也不能去,只能往西走。陛下可秘密出京避难,等到长安失守再走可就来不及了。”老臣们经历过几十年前的长安动乱,他们坚信长安就算沦陷也只会是一时,只要保住势力,卷土重来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小皇帝突然被安排了这么一条路,不免有些惴惴。他隐约明白老臣们的用意,但心底里仍腾起些许绝望来,这是……长安当真保不住了的意思吗?
“那、那爱卿们呢?”
“老臣们这把年纪了跑也跑不掉,自然是留守京中。”赵相公道,“届时会安排细致周到的官员护送陛下离京,请陛下安心。”
小皇帝暗暗抓紧了座下的垫子。
李国老随即又让许稷报告了近日支用情况,最后才领着一众人告退。
到殿门外,一众人都很沉默,唯赵相公转过头同许稷道:“许侍郎尽快将手上事务安排妥当,今晚随同陛下离京。”
许稷骤觉惊讶,抬眸道:“为何是下官?”
“陛下信任你,看不出来吗?这种时候不可能将陛下交到不信任的人手中。”他停下来,又喊职方郎中1,道:“瞿郎中熟知地理,会与你们同行。”
年轻的职方郎中瞿以宁对许稷一揖。
“但度支——”
“此事已定,度支的事你勿要再担心。”赵相公语气强硬,“度支是重要,但此事更重要,务必确保陛下安全。今晚亥时准点出金光门,你先回去吧。”
赵相公说完就走,一众人连忙跟上。只有李国老仍站在廊下,看着那白玉台阶一言不语,他看到了杵在原地不肯走的许稷,知道她心中困惑,也明白她的不甘心,咳了一阵忽然开口:“从嘉。”
许稷回神,走到他面前生硬地唤了一声国老。
李国老眯了眯眼,忍住咳嗽,看着她道:“许羡庭将你教得很好,但时不与人哪。”他负手往前走了两步,腰背已有些佝偻。站在这高台上俯瞰,嵯峨皇城入目,有大雁从殿宇楼阁上空飞掠而过,光宅寺的铃铎声叮咚响,阴云蔽日,只剩风。
帝国的上午,显得有些平静,又似乎与往常不同。他转头看一眼仍在原地的许稷,很是镇定地说:“函谷关,已经失守了。”
许稷眸光骤缩,她以为关塞只是陷入危境,却不知已经沦陷。
“往前百里,打开潼关,关中就没甚好守的了。”李国老语气平淡,好像关中将破完全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迎风又是一阵猛咳,他停下来道:“不然也不会如此仓促地赶你们走。年轻人留在京中陪着死毫无意义,还是走远些去做该做的事吧。”
这是真心话,抛开李家一贯坚持的苛刻门风,他并不希望许稷死在京中。
何况她本来就是卫氏族人,倘若卫征在世,应也不希望女儿被困京城、死在叛军手里。
咳嗽着讲完这些,李国老走下了凉凉的白玉台阶,抛开官阶头衔,他也不过是寻常老者,已经到了一脚踏进棺材的年纪,再无法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了。
许稷回过神,匆匆下了阶梯,回尚书省以最快的速度处理了交接,径直出了安上门,赶回家时,天都垂暮。
她关上门,在堂屋看书的叶子祯闻声霍地起身走出来。
叶子祯察觉到她脸色不对,但没着急问,让乳母送来饭菜,先让许稷吃饱。饿了一天的许稷只顾埋头吃饭,因吃得太快频频被噎到。叶子祯递茶盅过去:“不要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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