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一番忙碌,空旷的殿堂转眼济济满座,可整个过程近于鸦雀无声。
嫔妃居前,命眷在后,大家心照不宣按品阶跽坐下来,虽说各自心里都在揣摩今日这番一触即发的情势,可别说交头接耳,就连落座时那衣裙佩饰的摩擦碰撞些微之声,也控制得十分低轻。
太皇太后再一开口,竟是直接询问这时才随着女眷们悄无声息入内,侍立一旁的卫昭:“大皇子遭遇不测之事,可知会了张选侍。”
帝后的神色都是一僵。
而多数不明内情者也难掩讶异,大皇子遇难,何故要特意知会一名选侍?
“皇祖母!”天子忍不住阻止,毕竟这事当众说来甚为难堪,而皇后更是要担以庶乱嫡的罪名,他若不保,秦家岂不寒心?在座大多数,可都是秦氏党羽!
“怎么,圣上不是要想水落石出?”太皇太后淡淡一个眼风。
天子微一扬眉,难掩丹田的躁火。
简单的一个“是”字出口,却有铿锵之意。
太皇太后收回目光:“阿昭,张选侍如何?”
“启禀娘娘,选侍惊闻噩耗,痛不欲生,当即昏厥,后经医官施针救醒,却说一句……”卫昭微微一顿。
“直言不妨。”太皇太后沉声。
“娘娘容禀,张选侍原话是,定为皇后下的毒手,大殿下决非意外坠水。”
殿堂里一片死寂。
多数女眷死死垂眸,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
也只有太后敢把震惊当众表达:“这是怎么说?!大皇子是皇后嫡出,皇后怎会加害?”
而皇后这时已经坐蜡。
“太后,你难道不觉皇后今日太过冷静,听闻大皇子不测……张选侍那才叫痛不欲生,而皇后,却比往常更加注重仪态。”太皇太后冷笑道:“盖因大皇子根本不是皇后所出!”
皇后的哽咽总算是彻底静止,正殿更显死寂。
而秦子若依然是用那幽怨的目光看向斜过。
“皇后,大皇子究竟是谁所出,张选侍又是什么身份,你可敢当众说来。”太皇太后扫了秦家母女一眼,自然把秦子若的眼神扫入眼睛,沿着手臂好一片鸡皮疙瘩活跃,那神情就越显嫌恶。
秦子若也像是感觉到了太皇太后的冷厉,清醒过来,眼见姐姐抖着嘴唇不知怎么应付,而天子也是一脸黑沉,虽晓得自己的身份不宜插言,但“求胜”的欲望实在过于急切,咬牙往前,屈膝跪倒:“娘娘,民女有言,望娘娘恩准上禀。”
这下干脆连“婢子”都不称了,成了民女。
太皇太后心底冷笑两声,却一挥手臂:“今日既是公审,秦氏你又涉及其中,准你辩驳。”
秦子若一个叩首,才斟词酌句:“大皇子确为张选侍所出,而张选侍,原名小嫚,实为千娆阁中清倌……”
正殿里一片吸气声,是命妇们再难抑制震惊,大皇子非嫡也就罢了,居然是个清倌所出……说是清倌,其实就是妓子。
而秦子若紧接着那番话,把小嫚的出身说得无比引人怜悯,又因机缘巧合结识了当今天子,天子甚惜她卑微可怜,总之极尽粉饰,一出“英雄救美”的好戏。
“那时皇后娘娘被诊出子嗣艰难,正忧伤不已,小嫚却有了身孕,可她虽洁身自好,但到底是出身风尘,不能光明正大入府,而若被人得知其身份,难免会诟病大殿下血统不正,皇后娘娘才想出这么一个法子,虽以庶乱嫡有违礼法,但也是为了与圣上解忧,再者,因为自身子嗣艰难,难免焦急,而又期盼着有稚子承欢膝下……大皇子自打出生,皆为皇后娘娘照管养育,确实视为己出,无论如何也不会谋害大皇子,选侍的指控不过是因为惊闻噩耗丧失神志,才口不择言。”
太皇太后既已当众公布大皇子并非嫡出,秦子若也晓得这事不能抵辩——小嫚当年在千娆阁抛头露脸,追察起来不难,再兼着虞沨既然“背叛”,江汉必定信不过,只要他作证皇后不能有孕,就又是百口莫辩,更别提还有谏言立储无论皇后抑或相府却都反对这一么桩蹊跷在前,世人如何肯信大皇子是嫡出?
莫若干脆承认,但她这番话,却隐晦表明天子应允在先,把帝后牢牢绑在一起,太皇太后若要追究,天子也有罪责。
情势如此,姐姐后位更不容有失,秦子若这是要逼着天子维护。
但太后却忍不住拍案:“太过荒唐!皇后怎能容一个风尘女子之子为嫡长?即使你不能有孕,当初潜邸还有两个侧妃,还有清白出身的侍妾!”
“母后,张选侍虽是风尘出身,但的确不曾委身于人,大郎确为儿子骨血。”事到如今,天子也只好力保。
太后噎住。
太皇太后目光更冷——既然笃定大郎是你骨血,竟然还痛下杀手!心肠狠辣至此,虎狼尤不能比。
对子嗣尚且如此,更不提本就厌恶的皇后,天子这时出面担保,无非是因为秦子若在后暗逼,不愿自断秦家这条手臂。
秦子若,果然好本事。
“言归正题,哀家之所以当众公布此事,就是为了证明皇后质罪楚王妃为无稽之谈,因为楚王妃一早得知大郎并非嫡出,又怎会因为对皇后怀怨而迁怒大郎,将其杀害泄愤?”
这话当然再度引起一片吸气声,众命妇方才晓得这般阵势,原来是皇后质罪楚王妃为杀害皇子之真凶。
☆、第七百三十六章 挑衅有因,獠牙毕现
“请恕民女直禀,即使王妃早知大殿下并非嫡出,仍有加害的动因。”在众多纷杂错落的吸气声中,秦子若咬牙横心担当起主唱的责任,语气倒维持得平和柔缓,态度更显谦恭,并没张牙舞爪,可这情境,依然是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了,秦子若原本没打算参和这事,一门心思演好“清白无辜”准备“见缝插针”取而代之,仓促间得到入宫旨意,原本也是打算袖手旁观,哪知这台戏刚刚开唱,就因为皇后不得力,虞沨的有意刺激,兼着对太皇太后态度的错误把握,发展到此,俨然就是王妃与皇后、国公府与相府的对恃,总有一方会倒霉。
而秦子若,自动演变成为出头鸟,挑担大梁。
只听她口齿清晰地陈述:“早先在流光亭中,张选侍就与王妃发生冲突,在场宾客皆有目睹,王妃既知选侍才是殿下生母,也可能心怀怨恨而施报复之策,甚至可能自恃掌握实情,以为足以脱罪,越发无忌。”
不少命妇这时已经忍不住暗暗抬眸,关注着上座诸人的神色变幻,听秦子若这么一说,也有人忍不住颔首附和,可不是,早先王妃便是与那选侍唇枪舌箭,怀恨在心原也可能,虽说口舌之争便行毒计杀害皇嗣未免悚人听闻,说不定楚王妃就是这么一个心胸狭隘之人,再者皇后把大皇子视为嫡出,诸多疼爱,就算楚王妃知道底细,却也难保不会借此报复皇后,大皇子可是记在皇后名下,而皇后看来也不可能再有子嗣,大皇子一死,对皇后也是一桩打击。
旖景便在诸多意味不明的打量下,再度落落大方起身,略向上座一礼,维持不起:“臣妾恳请圣上与娘娘允准自辩。”
自然没有不让楚王妃说话的道理。
当得准,旖景却又落座,与“民女”对恃,她当然是不用站着说话。
“秦姑娘,你刚才所言张选侍与我起了冲突,怕是不实不尽吧,张选侍虽有挑衅,我却并没放在心上,而后,皇后娘娘也斥责了选侍逾矩,将她逐出流光亭,既是如此,我便是有怨气也得了娘娘的抚慰,难道就因为张选侍有略微冒犯,竟就迁怒大皇子?这未免太过牵强。”
“民女不过是提出质疑而已,便是王妃并未因此记怨选侍,但殿下遭遇不测,却让选侍误以为是皇后娘娘的缘故,就事论事,王妃难逃嫁祸之嫌,再者,有采莲指证王妃曾与大皇子独处,又有收买串供之行,王妃既称无辜,为何不让采薇上堂呈供,也好应证王妃所言是否如实。”
有这番话,旖景反而成了栽赃嫁祸者,杀了大皇子,一方面是报复小嫚,另外也是为了让皇后担责。
旖景与皇后失和众所周知,苏家的确与秦家势如水火,这动机倒也不那么牵强附会。
太皇太后心下“哈哈”两声——秦子若果然舌灿莲花。
旖景却睨了一眼虞沨——这姑娘獠牙露出来了,难道是彻底放弃了王爷不成?可惜几百个日夜的忍辱吞声,这么点刺激就原形毕露,亏她还有以天下作局的野心,装模作样的功力相比咱们国公夫人远矣。
夙愿落空的沮丧与求而不得的妒恨,王妃当然没有切身体会,实不能体察秦姑娘这时冰火加交的心情以及那爱恨复杂的肝肠。
仗却还是要继续打下去的,不让采薇登场岂不显得自己心虚?
旖景立即回应太皇太后询问的目光,克制笑意,微微颔首。
采薇于是被诏上堂来,当然,旖景的侍婢阿明也得准入内。
阿明的供辞自然与旖景契合无隙,但采薇的供辞就让人“大感惊异”了。
分岔出现在她把皇后的新衣拿去给王妃更换之后:“婢子本打算在旁侍候,但王妃不让插手,说衣裳染了酒渍耽搁时长怕不能清洗,到底是好衣料,未免白白糟蹋,是以王妃嘱咐让婢子及时拿去清洗,婢子不敢怠慢,便将衣裙送往殿内给小宫女,再去后院,远远瞧见王妃领着婢女与采莲说话,婢子正觉疑惑,又见王妃返身往里,而阿莲便开口叫道殿下失足坠水,婢子实感震惊,不及多想,连忙跑往水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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