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涟妹是‘江湖侠女’,才没这些儿女情长,世子大可放心。”苏轹大笑:“对了,母亲托我转交一物。”笑罢,苏轹起身,打开书案边上的一个矮脚檀柜,取出一枚出入令来,交给虞沨:“并州是母亲的食邑,在州城里有处行邸,那知州施德既是金相亲信,他的官邸世子还是别住的好,凭着这出入令,世子且暂住并州公主府方才妥当。”
虞沨便不客套,接了出入令:“因灾情危急,我当立即动身,便不与姑祖母当面道谢,有劳三叔代转感激之情。”
苏轹拍了拍虞沨的肩头,眉眼间尽是笑意:“世子还与咱们见外?对了,世子远行在即,是否顺道与景儿作辞?母亲那头我倒能代为转告,只景丫头这边……”
虞沨:……
见苏轹别有深意地握拳暗笑,虞沨无奈:“不过短别,转眼重逢,又何须专程作别。”
委实不是他不想,但事情远比天子与苏轹想像的要急切,虞沨深知,放晴只是短暂数日,接下来又会连场暴雨,必须得抢在汛情汹涌之前,察明遭至水患的原因,才能避免灾难,一旦下雨,行程必受耽搁,且他还要去乔县一趟,说服乔寄众援手,才更有把握。
一刻都耽搁不得。
当即告辞回府,虞沨先是令人联络江汉——因他曾受剧毒侵体,每月尚要依赖施针才能缓解脏腑寒气,往常都是依赖罗纹,但这回是领钦差之务往外郡,身边带个丫鬟有些不便,故而,且只好带上江汉。
哪知灰渡去了一趟江家,竟扑了个空。
自从此年春节,江汉归来锦阳,竟一扫从前不羁的性情,在京都停留了半载,灰渡原本以为江汉必在江家,岂知去了才听说江汉已多日未归。
虞沨稍一沉吟,便嘱咐灰渡:“去千娆阁吧,他应该在那儿。”
灰渡大是疑惑——这是为何?难道江汉竟然染了纨绔习气,爱好起寻欢作乐来?半信半疑地去了,结果正如虞沨所料!
灰渡不免对罗纹大是同情,那姑娘心心念念地,还盼望着江汉将她娶过门去,却不曾想……
而千娆阁里,某一处包厢,满桌佳肴陈案,又有两人正在把酒言欢。
一个是建宁候府黄二爷,一个是镇国将军虞栋。
说的,却也正是今日殿议之事。
“圣上令虞沨为钦差,去并州行事,可见对他之信重,可他一个尚未及冠又弱质彬彬的少年,当真能有这样的本事,不负圣命?”虞栋今日也曾参与殿议,眼见虞沨受天子重用,忧心之余,自然满是不甘,出宫巧遇黄二爷,便被拉来了千娆阁,几杯美酒一灌,话就有些多了。
黄二爷不以为然:“您管他负不负圣命呢,就算没有此行,圣上对世子的信重难道就会减少几分,并且,将军您听我一句,别小看了你那府上的世子,听我主子声称,他可是大有城府。”
虞栋冷笑:“二爷你常将主子挂在嘴上,却又不肯明言身份,岂不是信不过我?”
“欲成大事,当要谨慎,主子若觉时机到时,自会亲自与将军会面,将军何必以言语相激。”黄二爷堆起一脸的谄媚,仰首一盏饮尽,回味无穷地咂嘴:“不过并州之事,不像表面上那般简单,楚王世子这回,若是察不出什么反而还好,若真察明真相……”黄二爷冷笑数声:“漏子可捅得不小,能不能平安无事归来还是两说呢。”
虞栋闻言,手掌一紧,险些没将酒杯握碎,迫不及待地追问仔细。
黄二爷便将所知隐情细诉,末了加上一句:“要说这事,知情者也不在少数,不过忌惮着那些个得利的勋贵与世家,不敢言谈而已,将军为宗亲,当然不知这其中的好处,便是卫国公府诸人,本不贪利,自然没人敢游说他们投机,这才瞒在鼓里,可若世子真有手段,察明真相也并非难事。”
虞栋倒不觉那真相如何悚人听闻,但听说事涉多门权贵之利,倒极为兴灾乐祸:“如此一来,虞沨这回可是惹火烧身,他若一意要为民请命,在天子驾前立功,必会陷金相于危机,便是秦相……我这才咂摸过来,为何两县洪涝有人隐瞒不报……金相的手段可是狠辣果决,也许不用我动手,虞沨当真会活不及冠了。”
当下大是开怀,与黄二爷好一番推杯换盏,兴致更添几成,黄二爷趁热打铁,又开始游说:“当投明主之事,将军可曾有了决断?”
虞栋却是沉沉一笑:“二爷才说,欲成大事,当要谨慎,这牵涉储位更迭,我自是不能轻断,还得看看情形。”心里打算的却是,假若虞沨这回当真没命归京,他便可坐享其成,又何需涉险?若是虞洲袭了王位,将来无论龙椅上是哪位皇子,只要还是虞姓江山,他们一家便能坐享富贵,再无不甘。
黄二爷也能估摸出虞栋的“算盘”,自不说破,却暗下一哂:这天下哪有不劳而获的美事,镇国将军也太天真了些,且当楚王世子是无能之辈,殊不知倘若真是如此,又何得圣上信重?虽然此行甚险,可圣上竟然派了羽林卫护持,那些勋贵、世家即使贪得无厌,只怕也不敢轻举妄动的,自己随口一说,原是想哄他开心,不想他还真听进耳去。
难怪那位贵人嘲讽虞栋父子,仅凭这些手段,就想谋夺王位,委实异想天开。
又说旖景——
傍晚时就听说了虞沨身负皇命,往并州一事,虽然心里不无担忧,可想着他这一行,便能挽救并州数万无辜性命,又隐隐有些骄傲,思维一忽天马行空,突然醒悟过来,假若世子能察明水患真相,避免天灾,瘟疫就不会发生,她手里数万两银购入的黄花蒿……
这要在药铺里卖到哪年哪月,才能回本?
一时又烦恼起来,茶饭不思。
晚间上榻安歇时,又再想起虞沨也曾经说过,他购入的黄花蒿比之更为大量。
旖景泪流满面,看来,不久的将来,他们俩都得落个沿街兜售草药的“下场”,脑子里忽然出现极具喜感的画面——风度翩翩的男子,与明媚鲜妍的淑女,携手于各大药铺游说药商们收购黄花蒿,威逼利诱,或者还得动用“美色”……
某人踡着身子,缠着锦被,笑得险些断气。
及到次日,旖景十分惭愧地与祖母提说这事:“同济大师所言不差,果然发生了水患,可沨哥哥既然领命前往,必然能察明实情,避免天灾,祖母,咱们手上这么多黄花蒿……”
大长公主满面平静:“我起初就想,假若同济所言为虚,不过就赔些钱银,就算所言为真,这些黄花蒿我也打算直接用来赈灾,分文不取,毕竟人命为重,算不得什么。”
旖景:……
好吧,她承认,与豪气干云的祖母一比,她还真就是个守财奴,铁公鸡。
但大长公主转而又是一句:“不过,当我的景丫头出阁,带着这么多药草为嫁妆,也当真是有些……”
岂止喜感两字能够形容。
旖景不无歉意地想,祖母呀,或许,可能,咱们家收的聘礼,会是更多的黄花蒿……
☆、第两百五十一章 再访乔县,攻心为上
燕南乔县,时值傍晚。
贯穿秀河镇泛白的石板路上,已经鲜少见到往来的人影。
一处院落,竹门半掩,两个十二、三岁的少年,正放下手里书卷,从院子里的一棵茂盛的槐荫下,一个迎出门前,一个转身往里。
“郎君怎么又来了?”迎出的少年瞪着一双清澈的眼睛,努力挺胸抬颔,似乎要在气度出众的青衣男子面前,表现出他毫不示弱的风采。
竹门之外,青衣男子含笑在前,身后站了一排三人,穿着裋褐的白脸小厮,腰悬长剑的黑面武士,还有一位浅灰布衣,负手在后的青年,正好整以睱地打量着周遭的街景。
“自是前来,拜会尊师。”青衣男子才说完这句,便见院内一排朴素的竹舍里,行出一个中年文士,依然是一袭略微泛白的乌襟长袍,袖口半挽,颔下留着浅须,方正的下巴上,沾了一个指尖的面粉,这让他有意沉肃着的眉目,顿时缺了拒人千里的气势。
江汉这才收敛了四顾的目光,直盯着传说当中的“隐士”打量,数息,眼睛里露出浅浅的讶异,一手掩了嘴角,与小厮晴空窃窃私语:“我依稀明白了世子何故等到傍晚才来拜会。”
他早听晴空说过乔寄众的固执高傲,与几个特点——重义、薄利,尤其爱妻。
乔寄众眼下的身份,是镇上的教书先生,但并非所有的学生,都能成为他的门生弟子,因其中极大的部份,是镇上富甲、商人家的公子,多数送来寄众门下,求的不过是识字而已,这也是无奈,隐士也得养家糊口,而让乔寄众青眼有加、因资质出众,人品清傲得以正式拜师的弟子,多数是家境贫寒,别说付以学资,甚至有时还得靠老师接济。
白日里为了生计,忙忙碌碌,教书育人,唯有傍晚,寄众才得以闲睱,与妻子一同“洗手作羹汤”,为自己的子女与寄读家中的弟子们,准备一餐晚膳。
世子说,傍晚是乔先生心情最佳的时候,这时与他谈话,多了几分成算。
据说世子初次来访,当时正是下午,乔先生教导富商公子们“识字”的时候,应是心情急躁,故而,世子被拒之门外。
江汉正对世子“挑选时机”的睿智满心折服,便见乔寄众已到门前,目光忽冷,张口就是一句:“世子请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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