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花当季,这时应该还是初夏吧,远庆三年的五月,离那一个阴冷的元宵,还有漫长的距离。
忽然听得,外间似有嘲杂之声,一个略带尖利拔高的声音在嚷嚷,春暮小声委屈地在解释,另外还有一名女子沉稳的声音在斥责,柔软稚气的语音在劝慰,似乎还有人在旁火上添油,这些声音她分明是熟悉的,却又有些陌生。
她的姐妹们,这时尚都年幼,可在远庆十年时,多数都已经嫁做他人妇,无论是争执,抑或是谈心,都没有太多的机会。
旖景飞速拭去脸上的泪痕,记得当年豆蔻,她可不爱哭哭啼啼。
却依然面壁而卧,听见珠帘轻脆的碰响,然后是一串跋扈的足音,朱纱帐外,是三娘尖利地嗓音:“五妹妹,若像以往天晴,这会儿都已经日上三竿了,你怎么还在歇息?”
旖景暗里叹息一声。
她这位三姐虽说素喜争强好胜,却并非刁蛮跋扈的性情,尤其在嫡母与嫡女面前,最是乖巧伶俐不过,可三姐这个原则,每当遇见她就会崩溃,非得与她争个高低长短,就算是闹了起来,次次受罚的都是三姐自己,也不会轻易放过了她的。
又是一连串纷沓的步伐声,想来是姐妹们都跟着三娘到了她的榻前,盯着她的脊梁骨瞧呢,旖景渐渐觉得有些不自在了。
横竖是躲不过的,不如直面挑衅吧。
却还没待旖景翻身,春暮已经开口劝解:“诸位娘子,并非五娘不愿见你们,实在是昨儿夜里还发着热呢,今早才退了些,奴婢求求娘子们,就让五娘多歇息一阵儿吧,等五娘好了,必然会多谢娘子们专程来探望的。”
八娘也小心翼翼地劝道:“三姐,咱们还是回去吧,别打扰了五姐歇息。”
八娘与三娘皆为卫国公的庶出女儿,可性情却有天壤之别,几个姐妹当中,往常旖景与八娘最是要好的。
三娘哪里肯听,鹅蛋脸高高一扬,竖起了两道柳眉,纤长的眼睛微睨,那目光顺着鼻梁剜向春暮:“我们姐妹说话,哪有你这个奴婢插嘴的地儿,难道我们来探望五妹,还得写个帖子递给你过目批准?还不站一旁去,别在这儿指手划脚惹人烦。”
卫国公嫡长女旖辰看不下去了,容长的面颊一板,杏目微瞪,自然流露出一股长姐的肃然风范来:“春暮也是为五妹妹着想,三妹妹恼她是什么道理,刚刚就劝你不要进来,你偏不听,非得要打扰了五妹妹歇息,仔细我禀了母亲与祖母,又罚你一场。”
三娘就算不服,却不敢在嫡姐面前强嘴的,只得撇了撇嘴角,一个眼锋横扫向春暮,又是重重地一剜。
二房的嫡女二娘子旖华却不甘错过挑唆寻刺儿的机会,两个指尖捏着锦帕,半掩唇角一笑:“五妹明明昨儿夜里就退了热,玲珑来探望,回去分明就这么禀报的祖母,我可刚巧在远瑛堂听了个满耳,怎么我们来了,就成了今儿早才退热的呢?”
旖景又是一声短叹,心想今日有这位唯恐天下不乱的二姐掺和,自己是怎么也避不过去了,才懒懒地翻了个身,装作大梦初醒的模样,睁开惺忪睡眼,撑起身半靠迎枕上,依次打量着榻前站位并不整齐划一的姐妹们。
大姐、二姐、三姐、四姐、六妹、八妹,国公府的七朵金花共聚一堂,这可真是齐全呢,不过这一时半会儿,自己可回忆不起来为何生病,引得诸位姐妹劳师动众地来探望了。
“五娘!”见旖景被吵醒,春暮连忙上前,一手挽起了半打朱纱,又飞快地替旖景抿了抿鬓角的散发:“五娘病还没好,还是不要下榻了吧。”这一声儿是挨在旖景耳边说的。
重生豆蔻,再见荣光焕发的姐妹们,其实旖景心里的沉重也略微减轻了几分,但她脑子里纷乱的思绪太多,实在没有什么精神应酬,也就听了春暮的劝,有气无力地半靠榻上:“我头还有些晕,不能下榻陪诸位姐妹,实在是怠慢了。”
二娘浅笑一声,依然捏着兰花指,甩了甩手里的锦帕:“哎哟,五妹病了一日,怎么嘴就甜了起来,什么时候与咱们说话这般客套了?”
“瞧五妹的模样,眼角还红着呢,刚才定是躲着哭了一场吧,难道还在怪祖母责罚了你?”三娘似笑非笑,一双细长已经带着些妩媚风情的眼睛,转瞬在旖景面容上扫了好几个来回。
受到祖母的责罚?
旖景恍然大悟,她可是祖母的掌上明珠,要说受责罚,十余年间仅仅就只有那一回……可偏偏就是经过这一回,她就与祖母生疏了起来,以致后来……
令人窒息地沉重感又压在旖景心上,让她微微蹙眉,原来,心里的负疚感不仅仅是针对那一个人。
“五妹这可是不该,须知祖母历来就把你当成心尖尖上的肉来疼,就算责罚,也是为你好,你为了与祖母赌气,自个儿在佛堂里抄了一晚上经书,还受了寒,又累得祖母操心了一场,这会子若是还怨怪祖母,岂不是更加不孝?”三娘见旖景不搭腔,越发地得理不饶人。
难怪三娘会来“探望”自己这个病人,原来是为了兴灾乐祸的,若依自己重前的性子,必然是与会与她不依不饶的,可经历了那个元宵夜,才知道真正心怀恶意之人究竟是什么样的面目,三娘不过就是好强,又有些心结,才常与自己斗嘴,无非就是口舌之争,前世自己与她一惯不合,她也没有真正伤害过自己,若这一世自己能宽容些,说不定能消了三娘的怨气。
这么想着,旖景便揉了揉眼角,乖巧地说道:“三姐批评得是,都是我不孝,才让祖母操心。”这话也不尽是敷衍,实在也是出自旖景的真心。
三娘大惊失色,连那双细长的眼睛都瞪成了银杏儿,直盯着旖景,仿佛她成了三头六臂的怪物一般!
二娘只以为旖景与三娘会互掐,正打算找张椅子坐下看戏,听了这话也是目瞪口呆,半响才说了句:“五妹别不是烧坏了脑子吧?”
“二妹妹说什么胡话呢。”旖辰出言斥责,抿了抿唇角,这才走到旖景榻边坐下,用手掌试了试她的额头:“热倒真是退了,可听你说话还哑着声儿,还是得仔细着些,我们就不打扰你了,你好好歇着。”
长姐一惯严厉,从前自己与她并不亲密,可重活一世,旖景对亲情却有了另一番地体会,忽然洞悉了长姐是一直关心着自己的,不过表达方式有些僵硬而已,想到前世,长姐卧病榻上,自己去探望她也只是敷衍,压根没有关心过她有什么难处,为何在桃李年华就到了那样的境地?实在是太过寡情冷漠,不由因愧疚得泛红了眼。
有许多话,都是无法细说的,唯有弥补而已。
自从旖景醒来,她这时又已找到了怨恨与报复以外,要竭尽全力去做的事。
见长姐发了话,纵使有许多人不甘,也只得告辞,八娘走到旖景身边儿,笑着说道:“明儿我再来看五姐,陪你说话。”
二房嫡女四娘也笑着与旖景作了别。
唯有六娘维持着一惯沉默寡言的作派,只冲着旖景略略颔一颔首,自始致终都没有吭上一声儿,实实在在地惜字如金。
☆、第二章 焚书明志,疑惑难解
国公府的金枝玉叶们离开了旖景的卧房,两个穿着湖水蓝襦裙的丫鬟才走了进来,都挽着双螺髻,一般地高矮,生得浓眉大眼樱桃口,恍忽瞧去仿佛一对双生姐妹,旖景看见她们,那种劫后重生的感觉就越发地真实了。
秋月与秋霜,两个都是与她在一处长大的,与其说是丫鬟,更像是玩伴。
两个都是杨嬷嬷的孙女儿,生日也都分别在十月首尾,旖景与她们十分亲密,可惜后来这两个丫鬟都随着杨嬷嬷回了楚州,细细回忆起来,似乎就是明春时候的事,自那以后,旖景就再也没有见过她们。
秋月手里托着碗漆黑的药汤,秋霜手里托着一小盒蜜饯。
一个侍候了旖景服药,一个连忙拣了枚蜜饯喂到旖景嘴里。
“五娘别将三娘说的那些话放在心里,虽说太夫人前日是责罚了您,可一听说您受了寒,着急得不得了,一日里打发玲珑姐姐来探望了好几回,昨日傍晚还亲自来了一回,五娘当时正睡着,因此才不知道。”秋月最是伶俐的,知道旖景受罚后心里有芥蒂,刚才又被三娘排揎了几句,怕她心里不好受。
春暮也说:“就说今儿早,天刚刚才亮呢,玲珑又过来了一回,问得娘子没再发热,才放心回了远瑛堂。”
两个丫鬟的话却让旖景心里的愧疚更浓厚了,只觉得嘴里那蜜饯再怎么甜,也缓和不得药汤的苦,可那药汤再怎么苦,也不如心里的苦涩浓重。
她之所以受罚,本是因为一时好奇看了几本《怨东亭》《鸳鸯侣》这样的话本子,不知怎么被祖母得知了,这才责罚了她,让她在佛堂抄一个时辰的经书,这罚本身不重,可她从前是被祖母捧在掌心的明珠,又不觉得看几本话本子是什么了不得的大错,因此只认为祖母小题大作,不免有些怨怪祖母当着诸位姐妹的面拿她作伐,让她抹不开脸,只为了赌这口气,硬是在佛堂里抄了一晚上的经,任谁劝也不走,那晚下了场暴雨,风狂雨急的,佛堂里本身又阴湿,才受了寒。
自从这次之后,祖母对她就比从前严厉了一些,本来亲密的祖孙之间就添了隔阂,旖景去远瑛堂的时候也不如小时候那般勤快了,还时常在母亲面前有几句抱怨,无论母亲与身边儿的丫鬟怎么劝,这隔阂终究也没有化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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