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夫人接二连三的生病,雁卿和月娘轮班陪护,为太夫人忧虑、恨不能以身相代的心都是相同的。早先的龃龉早抛之脑后,两人都自然而然的默契亲密起来。
有两个善解人意的孙女儿陪在身旁,太夫人的气色也好了不少。只是半夜她疼出点声,孙女儿就跟着醒过来,她难免也要跟着心疼一回——尤其心痛的便是月娘。
太夫人看得出来,雁卿是出自纯粹的孝心,月娘在孝心之外却还多了一层忧惧——她是这丫头心里唯一的倚靠,若她倒下了,月娘还不知会怎么着。
“不要紧……”她就常对月娘说,“人老了就是小毛病不断,底子还是硬朗的。”
月 娘没养在林夫人跟前,就算太夫人再向她保证林夫人的人品也没有用——从林夫人将柳姨娘发卖了那日,这两人就必然会互相提防着。到了这一步,太夫人也不说多 余的话,只缓缓的对月娘说起来,“这些年我也替你琢磨了不少人,有一个是真不错。聪明上进,人踏实,家风也好……改日上门,你去松涛阁看一眼吧。”
月娘一怔,泪水便滚落下来。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太夫人这竟像是安排后事了。便将头埋进太夫人怀里,道,“我不嫁,我在家陪着阿婆。”
太夫人就笑道,“傻丫头。阿婆还想看你早早的嫁出去,抱着重外孙子回来看我呢。”
月 娘这才能缓一口气。太夫人便又道,“阿婆知道,你心里怕是憋了一口气,非要令人刮目相看不可。其实何必……你看皇后,富贵至极,她过得就舒心吗?我这一辈 子见多了国公夫人、王妃、皇后,就无一个过得称心如意的。连同我自己,纵然嫁得如愿,可三十出头就守了寡……究竟有什么福气?雍王一人作乱,八公落败了五 家,皇帝废立了三个。所谓富贵,也不过就是这么种反复无常、镜花水月似的东西罢了。”
月娘沉默不语,太夫人便叹了口气,道,“不是阿婆专断……等你知道苦处就晚了啊。”
雁卿靠在墙边静静的等她们说完,待里头无声了,才抬手一拨门帘,先道,“我做了新点心,阿婆您要不要尝一尝?”才抬步进屋去。
☆、91第六十二章 上
七月,有客自荆州来——年初皇帝下令各州举荐能建言边务的人才,镇守荆州的赵文华便举荐了襄阳杜氏一位子弟入京。
杜哲字知友,三十容许的年纪。得赵文华举荐,入京后自然先到赵世番府上拜谒。
赵世番早收到二弟的书信,知道杜哲在长安无亲友,便亲自为杜哲安排了住所,令他专心准备考试——举秀才也要通过对策五问,考试合格后方能授官。
随 杜哲一同入京的还有他的长子杜煦,杜煦年十四岁,师从蜀郡儒门谯氏。虽年纪还小,举手投足间却已一派稳健作风。模样也十分清俊,体格挺拔精悍,只是略黑了 些,却又黑得显正派。赵世番一见之下便已留意。细细的问起他的功课,见他应答如流,不卑不亢,学问比他家鹤哥儿不知精湛了多少,越发喜欢。便留在身旁考察 了几日。
……越考察越觉得孩子不错,就同林夫人说起来,“是个麒麟儿。”
林夫人见他相中了,便笑道,“前几日阿娘还同我说起来——既然连你也这么说,想来是不差的。”
“阿娘问起过?”赵世番也是立刻就听出了言外之意。
林 夫人点头道,“去岁冬天,我说要重修松涛阁时,阿娘便留了心。年前不是给二郎捎了家信去吗?”林夫人就顿了一顿,“说的就是这件事。今年春天二郎就写了回 信,说是杜家十三郎出类拔萃,他早有意同杜知友做一门亲。只是鸾卿早定了亲,五娘年纪又太小……太夫人便回信说想见一见。这不就带到长安来了吗?”
赵世番就斟酌了一会儿,显然也是默认了,只问道,“说的是雁卿还是月娘?”
林夫人道,“是月娘。”
赵世番默然片刻,点头道,“……倒也般配。”主意拿定了,就转而追问道,“雁卿那边可是早有人选了?”
松涛阁送信过来时,太夫人已将赵文华的信给月娘看了。
月娘的心事确实不那么容易开解。
换 做谁在她的那个立场上,都想从林夫人那里争一口气。可世道没给女孩儿家出人头地的门路,她也就只有嫁人这么一件事可以扬眉吐气。是以月娘卯足了力气想要嫁 到比赵家更富贵的门第里去。她的夫君日后起码不能仰赵家鼻息过活,起码要能在她阿爹和鹏哥儿跟前抬起头来,她才能在林夫人跟前有立足之地。
太夫人也是看明白了这一点,才想到从南边给月娘挑一门亲——天高皇帝远,无法嫁得比林夫人更富贵,那么不同林夫人碰面,也不失为一个解决办法。
只 是现实还是有所出入——杜煦的父亲举秀才了。一州三年才举荐一个的大才,一旦授官,必然留在长安与赵世番同朝。日后杜哲也很可能官至宰执,可那起码是十年 之后的事了。且就算做到宰相,也不过同赵世番平级。更因赵文华举荐之恩,这重门生关系是摆脱不掉的。虽说无关尊卑,门生与师门也是互相成就、平等相交,可 在月娘心里怕是天然就矮了一头。
太夫人也暗叹,怕月娘有心结、不情愿。
不过月娘听太夫人说完,面色依旧很平静安顺,似乎也在仔细的琢磨着。
待松涛阁送信说,“杜郎来了。”月娘才有些无措的抬头望向太夫人,面色泛起红来。
——毕竟是个小姑娘,平日里再怎么烦心嫁人的事,真到了有人上门的时候,也还是会打从心底里害羞忐忑起来。
太夫人便略松了口气,和蔼道,“去看看吧。”
月娘怔了一阵子,见太夫人期许又慈祥的望着她,终还是乖顺安静的点了点头。出门叫上雁卿,一道往松涛阁去了。
月娘一路上闷闷的想心事,雁卿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她听见了太夫人对月娘说的话,自然知道此行是去替月娘相看郎君的。她心里也很茫然,就只是想,连月娘也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了啊……
雁卿其实还没真正想过嫁人意味着什么,这一次却不得不思考了。
……要离开家,她想,要住到旁人家里去。兄弟姊妹都要分开,若嫁得远也许许多年都不能归宁一次。
只这一条便足够令人怅惘了。
雁卿自幼便明白“天下无不散的筵席”的道理,她对分别早有心理准备。她心里天涯若比邻,相逢会有时。脚长在自己腿上,只要有心总能回来。可嫁人的那种“分别”,她却直觉没有这么简单。
旁人家的人……雁卿想象不出这是什么概念。她就只能拿林夫人来类比。但麻烦的是——她压根就不知道林夫人做女儿时是什么样的。她只觉她阿娘可亲可敬可爱……但要让她过现在她阿娘现在过的日子,她不乐意。
雁卿茫然的想着,到最后也只想明白一点——这个家,包括她自己,似乎就是林夫人的牢笼和拖累。可林夫人就算不是甘之如饴,也起码踏实的习以为常了。
可她还是不想过林夫人或是世子妃或是楼蘩,或是她所见过的任何一个贵妇人眼下所过的日子。
她想过的,似乎是她三叔、谢二叔、东郡公,贺姑姑,出嫁前的楼姑姑……他们过的那种日子。
似乎有哪里不太对头……雁卿迷迷糊糊的想着。
松涛阁里做客的,却并不只是杜煦一个人。谢景言也在。
鹤哥儿似乎也得了假期,正同杜煦、谢景言并肩站着,同他阿爹说话。
三个少年都是好骨相、好气质,站在一处竟比不出高下来。鹤哥儿更神采飞扬,谢景言更雅重沉敏,杜煦更精悍沉稳,琳琅满目,一室生辉。
雁卿看到谢景言时也不由一愣,脸上不知怎么的就有些发热。
先前是她忽略了……杜夫人的日子过得也很舒畅自在,如杜夫人那般,她也是愿意的。
随即她便又想到,自己早先还曾因谢景言不来看她而心生埋怨。可也许三哥哥并不是故意躲着他,你看他这不就来了吗?
她心里便又轻快起来。
兀 自乐了一会儿,才又仔细打量起杜煦。此刻杜煦正在同她阿爹说荆州的形势,雁卿仔细听了一会儿,觉着杜煦这个人很踏实。也许是这半年来她听多了干谒士子的雄 辩——干谒之人急于展现才华,言辞往往夸大,动辄指点江山,却往往大而无当——杜煦讲荆州形势,却很翔实条理,见微知著。就连雁卿也能看出来,他是有干 才、能做事的人。也许朴实无华,却又胸有策略。雁卿身边不乏出类拔萃的少年,可杜煦却是鹏哥儿之外唯一一个让她觉得能成大器的。
也不是说三哥哥和七哥就不好……只是他们两个显然志不在此。
雁卿就悄悄望了望月娘……她一直都觉着,月娘对鹏哥儿格外的尊重和憧憬。如此说来,杜煦还是很适合她的。
月娘放下了帘子,目光略有些茫然。
雁卿就悄悄的将她拉到外头去,问道,“你觉着可好?”
月娘垂着头不做声,失神了好一会儿,才反问道,“姐姐你觉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