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个月她被关在家里,除了读书、下棋,也颇学了几项技艺。最自得的就是做点心。
如今再有人说她不做女红,她就有话反驳了——她确实不会织布绣花,但她会下厨啊,这难道这就不是女红了吗?
且 她的厨艺还是从杜夫人那里学来的。连谢二公子都给征服了的“秘传”技艺,她也是嫡派传人了——长安多少酒楼的掌勺、甚至是闺秀们都想尽了办法要从杜夫人那 里偷师,偷师到一鳞半爪就赶紧打起招牌来,旁人听闻是“小谢”吃过的菜肴,都挤破头要来尝一尝。仿佛吃完了腹内便也装了些小谢的清发之气,整个人都能焕然 一新。
不正宗的尚且如此抢手,何况是她学的正宗的技艺?
先贤有云,“治大国如烹小鲜”,读书时雁卿总也不明白,听杜夫人给她讲调和、火候、时令、百味……分明就蕴含了许多哲思,既道法自然,又修身养性,同儒道颇有相通之处。
可见君子该常出入庖厨,多从厨艺中领悟哲思。这门技艺十分的高大上。
而且还很实用——衣服手帕有几件换着穿用就够了,饭可是顿顿都要吃。以后出门游历,也就不用饿肚子了。
雁卿便十分自得,虽被林夫人关在家里,可如此修身养性、锻炼技艺,她便也觉得没有虚耗时光,过得十分充实。
不过,对于回家一事,赵三叔显然没有那么热衷。
从宫里出来,他就骑着匹瘦马带着个老仆,晃晃悠悠的在长安逛了一圈儿。眼看着都要到宵禁时候,再不回家说不过去了,才逛回家来。
一大家子欢欢喜喜的忙着给他接风洗尘,结果等到菜都凉了,他才不情不愿的荡回来。
进门的时候七八双眼睛同时瞪过来,赵文渊再粗的神经也不由抽了那么一抽。
片刻寂静。
还是雁卿先扑上去,“三叔,你总算回来了。再不回来我都要睡着了。”
赵文渊就势箍着她的腰将她托起来,笑道,“雁丫头都长这么高了!”
尴尬和火气就这么破开,气氛霎时就又和柔欢喜起来。
太夫人恼火里也多了些笑意,就道,“你去了一年多了,家里岂能没有些变化?”
赵世番上前将雁卿抱回来放下,林夫人也笑道,“总算是回来了,都快入席吧。”
赵文渊就嘿嘿笑了笑,黑漆漆的眼睛蒙了些水汽,愧疚涌了上来,“近乡情怯,就回得晚了……”
一家人便又欢欢喜喜的用晚饭,又述说起见闻来。阔别经年,三叔又是个极其健谈的,一说起来便滔滔不绝。就秉烛夜谈,直聊到三更十分。
难免又说起三叔的婚事来,只是楼蘩一事到底给叔嫂关系蒙上了一层阴影,林夫人已不好再替三叔做主说亲。太夫人和赵世番虽不曾将此事算在林夫人头上,可也知道赵文渊受了情伤,便不敢草率开口。
就问,“出去这么久,可有看上哪家女孩儿?”
只要身世清白,哪怕是穷乡僻壤的山野村姑,三叔想娶,赵家也会高高兴兴的上门替他说亲。
——当然,打从心底里还是想给三叔说个能将楼蘩彻底比下去的姑娘的,这才好出一口恶气么。
不想三叔却十分大方,“镇日里东奔西跑,哪有这份心思。”难免也有负气抱怨,“我可是出去办正事的……”
片刻后倒是忽然想起些什么,自己先笑起来,“——确实遇上个很见识的姑娘,结伴同行了一段路。欠了她些人情。”
太夫人和林夫人便不说话了……敢跟陌生男人结伴同行这种,怎么想都很不妙啊。还是赵世番打探道,“一个年轻姑娘,怎么自己出门在外?”
赵文渊就细细道来,“不是自己,有车马侍卫随行……去年逃难到荆州的。如今长安父兄安定下来了,便派人去接她回来。恰好我路上遭了些磨难,有赖她庇护打点。”又笑道,“她说姓贺,我瞧着没说真话。不管如何,都替我打听打听吧。”
林夫人倒是沉默了片刻,道,“那姑娘多大的年岁?”
赵文渊道,“二十容许……带着帷帽呢,我也看不清楚。”
“模样都没看见,你就瞧上了?”
赵文渊就道,“我觉着不错。意趣相投,见识相当。彼此颇有些相见恨晚之意。窃以为……她生得应该不差。何况我都这个年纪了,她家人还未必乐意呢。”
林夫人心里就咯噔一声,道,“她愿意了?”
赵文渊就道,“这我就不知道了,多少是有些愿意的吧。”
“我看未必,否则何必连姓什么都要骗你?”
赵文渊就愣了一愣,道,“也许有什么苦衷……”又道,“成就成,不成就罢了。你们看着给我说和吧……只是别挑太小的。我要是跟旁人一个年纪成亲,现在儿子都十几岁了吧。太小的我可下不去手。”
林夫人就道,“你既然有中意的,自然尽量令你如意。会替你打听着。只是长安这么大,近十万户人家,待打听到,还不知什么时候。你岂能一直等下去?”
赵文渊就想了想,道,“等我出使回来,若还没找着就罢了。”
赵文渊并没有在长安滞留多久,过了除夕,元日朝贺毕,便又率使团北上。
楼 蘩怀孕五个月了,也已显怀。因是头一胎,怀得十分辛苦。腊月里似乎还因雪滑失足,差点摔倒。所幸她的妹妹楼薇眼疾手快扶了一把,才没伤到根本。不过到底是 受了些惊吓,许多事便都不再亲力亲为,整个冬天都只静静的待在徽音殿中养胎。元日朝贺都不曾露面,只让命妇们在殿外拜见过罢了。
出了正月,积雪渐渐化去,她才又开始走动起来。
也许是一个人闷得久了,便格外想念故交。二月初二花朝节,又宣林夫人入宫,特地命带上雁卿、月娘姊妹。
因三叔已释然,雁卿对往事便也不再介怀了,已能十分坦然的面对楼蘩。可时隔数月之后再见着她,还是愣了一阵子——人怀孕时难免有些变样,楼蘩胖了,脸上也略有些浮肿,便损了些容色。不过那双含愁的水眸却溢满盈盈的柔光,竟仿佛带笑。
雁卿便觉得,楼姑姑其实是更好看了。
行过礼,楼姑姑便令姊妹两个不必拘束,尽管在她殿中玩耍,又携了林夫人的手拉她入座,笑道,“去年多亏了夫人在。”
林夫人便略谦逊推辞了几句,楼蘩依旧柔柔的笑着,说道,“请您入宫,是想沾一沾您的福气。”她就摸着肚子,笑道,“陛下想要个男孩儿,日后好辅佐太子。悄悄的和您说,我却只盼着里头是个雁卿这样好的丫头。以后能同我做个伴儿。”
是真是假,林夫人还真听不大出来。却依旧能觉出这孩子带给她的欢喜。
因见雁卿好奇的盯着她的肚子,楼蘩便笑着招手令雁卿过去,略一顿,笑道,“他踢我了——是想出来跟你玩儿呢。”
雁卿便睁大眼睛用力看着,楼蘩便笑问,“贴上来听一听?”
雁卿忙用力点头,附耳去听。果然觉出里面动了一下,便惊喜的望着楼蘩,“哎呀,他又踢了。”
楼蘩就拍了拍她的肩膀,低头瞧见她梳了发髻,头上一双垂苏的红宝钿花正是去岁秋天她所赏赐的。不觉又抿唇一笑,心里十分的欣慰。抬头见月娘孤立在一旁,便也招手令月娘过去。
如今姊妹两个的打扮已截然不同,月娘依旧梳的双环,簪着珠花——楼蘩见她身上饰品皆是珍珠所攒制,一色素白,虽越发衬得她皎洁清简,却到底过于素净了。便留了心。片刻后便记起,去岁太子赏了她一匣珍珠。
月娘当着楼蘩却十分拘谨,也只行无差池罢了,不肯透出办法亲昵来。
楼蘩记得当初她也是十分喜欢自己的,见她此刻拘束疏远,到底还是有些失落的。不过她既已有了自己的孩子,那失落便不如何真切。只一闪而过罢了。
便 揽着雁卿同林夫人说话——说的却是这几年她在外头做的事,道是,“……太医说我忧思过甚了,不能再劳神。幸而姑姑和二娘在外头,多少能帮我分担一些,不至 于半途而废。可姑姑身子不好,二娘倒是比我更有长才,却是个受不得拘束的,未必能踏踏实实的做事。我思来想去,唯有托付给夫人。”
林夫人知道她说的是桑麻纺织之事,这也干系重大。她虽不愿同楼蘩走得太近,可也不想为党派之别耽误正事。
且楼蘩做的这些,正是该有人做,可朝臣又不会主动去做的事。若她不接,怕真就要这么中断了。
可有些事,也还是先问明白为好。
便道,“前些年听闻二姑娘离京访亲去了,如今已回来了吗?”
楼蘩就一沉吟,道,“是,送去了荆州。去年冬天才回来。”片刻后又道,“——原本早差人去接了,只是她散漫任性,路上又折往庐州游历了一番,绕了一个不小的圈子。”
林夫人就点了点头。思忖了片刻,道,“二姑娘必定从容有余,我横插一手反倒不美。且我家中婆母年长,子女年幼,也别无余力。倒是要辜负娘娘的美意的。”
楼蘩似是已料到她会这么说,虽难免露出些疲倦和黯然来,最后却也只笑了笑,道,“夫人不肯,我也不好强人所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