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夫人料想她也是必来的——不论是致歉还是道谢。
与楼蘩不同,男人卑劣起来究竟有多么不择手段,林夫人早已经领教过了。她从来都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揣测敌人。楼家族老会这么对付楼家姑侄三人,林夫人虽不曾料定了,却也曾设想过。她是有心理准备的。
楼蘩瞒着赵文渊的事,自然也瞒着林夫人。只不过林夫人既要将她说给赵文渊,自然就精细的考察过她的家事。
忖度着这一回楼蘩大约要言无不尽了,林夫人便将赵文渊一道唤来。又思索了片刻,也命人将雁卿带来。
——雁卿有心事不说,林夫人难道就看不出来?女儿懂得掩藏了,她的心情也很复杂。不过谁家姑娘能长久的天真无邪下去?总难免要让她知道人心惟危,行路不易的。
雁卿既然遇上了这件事,不论她听不听得懂,林夫人都觉着还是该让她知道首尾的。
雁卿还在翠篁园和月娘说话。
月娘也只见过楼蘩两回罢了,已觉得她如世外仙姝般。兼听太夫人说过楼蘩的身世,又对她心有戚戚焉,心里就更喜欢她了。
因此听到楼蘩亲自带人去和马贼对峙,难免就替楼蘩难过起来。她只听着都会害怕的事,楼蘩竟要孤身面对。可见生为女孩儿,孤身立世总是行不通的——楼蘩的美貌才情纵然我见犹怜,可马贼也不会因此而退。女孩儿还是要有父兄撑腰的。
片刻后又意识到,楼蘩哪里来的父兄?
又听到雁卿说谢景言和赵文渊挺身而出,前去解救。月娘不觉又憧憬起来,心想楼姑姑纵然没有父兄撑腰,也还是有人来挺身相护的。
她不觉就有些走神,静静的望着雁卿——她活了这么大,唯一曾挺身出来解救她的,也就只有雁卿罢了。
可偏偏头一回雁卿挺身而出,她们遇见的是林夫人;第二回挺身而出,遇见的又是太子。结果都没有成事。
想想就又觉得好笑,又觉得温暖,又有些难过。
待听雁卿说完了,她便握着雁卿的手宽慰她道,“楼姑姑不是没有事吗?阿姊和三叔也好好的回来了。阿姊该庆幸才是,就不要再多想了。”
雁卿才知道,月娘追问原委,原来是为了安慰她的。便略有些过意不去。
又想,楼姑姑必定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只是没告诉她罢了,也未必是故意瞒着她。她毕竟还小,谁会事事都跟她说呢?
忽的又想到了元徵——她昨日写信,不也没和七哥说自己在西山马场里遇见的事吗?这又何尝不是故意隐瞒。
便无法再埋怨楼蘩了。
就对月娘笑道,“是啊,大家都好好的就是皆大欢喜。”也略有些不好意思,“你都看出我不高兴了?”
月娘笑着抱怨道,“阿姊都写在脸上了,我还能看不出来?”
片刻后,林夫人房里便来人请雁卿过去,道是,“楼大姑娘来了。”雁卿和月娘就都一愣。月娘推了推她,道,“阿姊快去吧,我在这边练琴,等你回来。”
☆、52第四十二章 下
楼家的事其实也并不复杂。
当年大楼氏拒绝了过继却又不肯与楼家决裂,并不是因为她想仰仗楼氏宗族什么,而是因为她有想要从楼家拿回来的东西。
乱世里,世家大族立足的根本不是学问、不是家教,甚至也不是子弟,而是部曲私兵。
楼氏一族背弃成国公,替雍王效命,难道皇帝就不想除掉他们以绝后患吗?
只不过是因为楼家有兵,不能轻动罢了。
而大楼氏想从楼家夺回来的,就是她父祖几代人经营下来的部曲,也是如今的楼家在失势之后赖以自保的手段。
大楼氏对楼家的隐恨远远超出世人所认为的。
并不单单因为楼家出卖了她的父亲,令她家破人亡。又要活活饿死她们姊妹,迫使她们远遁他乡。
——人在生活充满愿景的时候,往往会格外的宽容,对于报仇雪恨也不会过分热衷。回到长安后,大楼氏就只想好好的辅佐兄长,令家族再繁盛起来,好告慰她父亲的在天之灵。其余的事都无暇去想。
但是楼家将她逼到了绝境。
大楼氏的兄长,也就是楼蘩的父亲病逝,其中另有隐情。
当年成国公沉冤得雪,大楼氏的庶兄带着家眷回到长安。今上念在他们一家忠君不屈,令他袭成国公爵位,有心提拔他。
楼氏一族便将他的生母何姨娘接来,希望能与他修好——楼氏一族虽在雍王败后立刻见风使舵向当今皇帝投诚,但连着两次叛主的黑历史在,谁还敢再信重之?是以楼家急需拉拢成国公的儿子替自己洗白。
谁 知何姨娘得知楼家将自己接来的目的,麻利的用一根白绫将自己吊死了——老人虽不读书识字,身份也卑贱,却毕竟是伺候过成国公夫妇的人。知道儿子当初流放是 被谁害的,如今被赦免又是为了什么。不能替成国公报仇也就罢了,哪里还肯让楼家利用自己,把她儿子绑在这条沉船上效命?
楼家眼看弄巧成拙,只得慌忙将何姨娘的尸首掩藏起来。
但到底还是让大楼氏的兄长知道了。未及尽孝先连累生母殒命,大楼氏的兄长当即便气急吐血。请来大夫反而更加不好,一句遗言都没留下便急病身故了。
彼时楼氏姑侄还不知道何姨娘的事。
可大楼氏的兄长才和楼家接触就吐血,尸首还没冷,楼家就拿出宗族公议来,说要过继孩子给他家。就由不得大楼氏怀疑,她哥哥是不是让他们故意害死的了。
是以大楼氏死活不肯接受过继,且彼时就存了要让宗族付出代价的心思。
待将兄长好好的安葬了,大楼氏就开始调查兄长之死。
楼家自然不会让她安安稳稳的调查。大楼氏以一人之智力对抗整个宗族,查了四五年,才终于将何姨娘的事给查出来。又查了两年,才终于确认,当年给兄长诊治的大夫,是让楼家给买通了的。
随后十年里,大楼氏就一直都在策划要颠覆楼氏一族。
所幸大楼氏有两个不输男儿的聪慧侄女,且她自己也不是寻常女子。姑侄三人齐心协力,渐渐将家业做大。
早些年谁不觉得,大楼氏姑侄日后还是得靠楼氏一族奉养。可日渐一日的过去,最后反而是楼氏宗族多仰仗大楼氏的周济。
至于楼氏一族何以渐渐入不敷出,竟要从大楼氏手头周转,其中自有一段故事。
总之大楼氏给宗族的钱,那也不是白给的。如今楼氏一族大半的田产地契,已都押在大楼氏手上。
连田地都要押给别人了,还拿什么来养兵?
楼氏宗族初时也并不在乎——大楼氏姑侄三个都是女人,女人的产业做得再大又有什么用?实在控制不住时,只需将人往外一嫁、东西留下充公,就只剩下族内分赃需要争执了。
但是很快,楼家就意识到事情没有这么容易。
——大楼氏不肯出钱了。不但不肯出钱,还开始讨债。
楼家猝不及防。
世家私兵有些是自家佃农,平日耕耘,战时披甲。可也有一些专门训练来打仗,不做农活的。这些人人数可能不多,却都是保家护身的精兵。不能以农事养之,自然就要给他们饷银。他们也都有家小要养活,欠饷久了,只怕就要哗变。
说是人数不多,可总也有数百上千人。饷银和口粮加起来,并不是个小数目。
楼家发现自己养不起他们了。
这个时候他们自然想尽办法也要从大楼氏身上榨出钱粮来,偏偏大楼氏油盐不进。说不出钱就不出钱。
楼氏宗族这才慌乱起来。
不过大楼氏姑侄三人也不好过。
楼蘩的妹妹差点被送进宫去便是其一。大楼氏不肯交人,楼家竟派兵闯进去强抢。
幸而大楼氏也不是吃素的,知道来不及躲避,就在正堂摆一套案几,一套十二叠的白屏风,一个人坐在那里焚香看书。她本生得极美艳,修眉凤眸,眸光惑人。偏偏脸上疤痕极丑陋可怕。容貌便有一种妖异的凌厉。
背后屏风也隐约可见刀光剑影,仿佛会有妖魔应召而来。
身经百战的精兵在她跟前也不敢妄动。再想起她当年对着雍王世子时的烈性子,越发心生畏惧,竟都不敢近前。
楼蘩姊妹才能趁机自后门逃跑。
那之后双方的冲突便明面化。楼家说“子妇无私产”,大楼氏姑侄三个都是女人,她们就不能有自己的产业,那都是楼家的。
——这年代虽有女户之说,可所谓女户其实也差不多就是绝户。像楼氏这样的大家族,家中无男丁的户口早就被宗族吞并了,哪有什么“女户”?楼家族老们说的也没错。
大楼氏就说,有能耐就来取。
——她这个女户可是当今皇帝钦定的,宗族若敢吞并了她,还能容她走到今日?她也不是任人宰割的。
楼家掏不出大楼氏的钱来,便去抢田。将许多佃户告上大堂,说他们私吞主人田地。又雇了许多市井流氓每日里去骚扰大楼氏,就在她家门口搭戏台子败坏她。今日说她嫁人,明日说她偷汉子。还有一回差点就闯进去抢亲。
大楼氏深宅紧锁,自有下人去帮她驱散。但是赤脚的不怕穿鞋的,那些流氓打不过就跑,换个地方继续败坏你,也是很恼人且烦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