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比起心病来,这些也都不算什么了。
阳春时节,外间天光明媚,百花盛开,屋里却只有一片寂静和阴霾。
雁卿浑身都在疼。她怎么也想不到,月娘的答案竟是去寻死。明知道这个时候该安抚她,可心里火气和难过混在一起,一肚子情绪堵在一处,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月娘则死气沉沉的,只眼泪不停的往下滚。额头纱布上血渗出来,衬着一张苍白的小脸。雁卿看她这模样,恼火和难过俱都加倍,也是更不知如何处置了。
到最后也只能迁怒到太子身上,“值得吗?”
月娘半晌才给了些回应,“又没发生在姐姐身上,姐姐自然无所谓。”
雁卿脑中火气“嘭”的就爆开了,“你真是这么想的?”
好一会儿之后,月娘才道,“姐姐根本什么都不明白……”
“你不说怎么知道我不明白?”
“说 了你就会懂吗!”月娘却忽的也恼火起来,“我阿娘旁人说卖就能卖掉,我四处奔走求人,结果又怎么样?小心翼翼的活着,生怕行差一步路,就只是想要平平顺顺 的出嫁罢了,结果又怎么样?草芥贱命,唯求垂怜不杀,可人心简直比泰山更难撼动……你怎么努力都打动不了,怎么拼命都反抗不了……这感受就算我说了,姐姐 就能明白吗?”
“你怎么知道我就不明白。难道我就没有眼睛没有心,不会看不会想吗?”雁卿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一个两个的都这么说?这世上难道只有人生悲惨的人才能明白酸甜苦辣?才有资格去难过、去懂得,去指责旁人不理解吗?
“你 记恨柳姨娘的事,我无话可说。可说什么‘草芥贱命,唯求垂怜’,又将自己当作了什么?将那些扒心扒肝疼爱你,将你视若珍宝的人当作了什么?他们说你卑贱, 侮辱你伤害你,你都能当了真,跟着觉得自己卑贱,合该被侮辱伤害。我们疼你的就都不算数了?你心里自己真就悲惨到了这个地步,就没有哪怕一丁点儿想过—— 也不是所有的人都冷若冰霜,也不是所有人都得你去打动、去反抗?”
“别自以为是了!你真的疼过我吗,真的把我视若珍宝?你根本就 是高高在上的同情我罢了——每一次都说有你在,你会保护我,可哪一次不是将我丢在一旁?你以为自己很善良吗——根本就都是你的错。如果不是你跑到鸿花园 去,如果不是你……”月娘说着就已泣不成声,开口的时候她便已后悔——她知道这不是自己的本意,可就只是停不下来。
她嫉恨雁卿。她想,如果那一日雁卿没有出现在鸿花园,如果那一日雁卿没有出现在元彻面前……该有多好。
可这些她其实都已释然。她只是不能不憎恨,抱住她的时候元彻就在她耳边说了,“怎么是你?”随即他便看到她手上玉雁,“原来如此……你还真是煞费苦心。”
他分明认错了人——原本该遭受这些的是雁卿才对。可她代人受过,也还要被污蔑是自取其辱。
元彻对她压根就没有半分感情,枉论理解。她厌恶自己识人不明,也不能不怨恨雁卿……
这嫉妒真是丑陋,她想。
雁卿懵掉了——她从未想过,月娘对她竟有这么深的隐恨。她不曾被这么直白的指责,纵然清楚自己不是那样的,也说不出辩解的话。因为太难堪了。她自以为疼爱,可月娘感受到的却是伤害。
过了一会儿她才打断了月娘,“……那么太夫人呢?”月娘的哭声也骤然被截断,雁卿便说,“你为太子去寻死的时候,有没有想过阿婆?她那么疼你,珍惜你,可你在旁人手上遭了点磋磨,便轻贱自己的性命。她是什么感受?”
雁卿站起身来——她想,月娘也许只是口不择言,并不是真就那么厌恨自己。人的感情本身就十分复杂,喜欢里也难免缠杂这样那样的爱恨、误解、不虞之隙、求全之毁……可此刻她还是不要再继续留在这里了。
她就又想起元徵来,如果当日她发现元徵有事隐瞒时没有逃避,如果她再成熟体谅些……
“你好好的想一想,自己今日做的是对是错,是值是不值。”她便对月娘说,“太子做出这种事,可见对你……是有想法的,若你真就那么喜欢他,我也不会阻拦你。若你不愿意,阿爹阿娘也一定会为你主持公道……”
她还想再说什么,然而想到月娘的情绪,到底还是没有开口。
迟疑了一会儿,她转身出去。
“谁会喜欢他啊!”月娘忽就哭着向她喊道,“谁会喜欢他啊……姐姐,我该怎么办……”
雁卿回过头来,就见月娘哭得像个小孩子,之前凶悍的假象已彻底破碎了。
她上前扑进雁卿怀里。
——月娘不愿意嫁给太子。
她 便记起那日书房竹台上她与杜煦下棋。许是看她年少,头一盘时杜煦主动让子,可其实是他低估了月娘的棋力。月娘不想下他的脸面,便艰难计算着想输他一二目, 谁知又是她低估了杜煦的棋力。结局反倒是她惨败。第二局时杜煦便捉了棋子覆在手心下,与她猜先。那时他笑道,“全力搏杀如何?”
那句话的感觉很奇怪,那大概是她头一次听到这么直白的请求,他看出他们棋力相当,于是想同她平等对阵。
那也是她头一次在雁卿以外的什么人身上,自然而然的获得了尊重。唯有同杜煦在一起时,她是自在的。唯有同杜煦在一起时,她并不觉着谁比谁劣等。
雁卿问过那么多次,她是不是喜欢杜煦,可直到此刻月娘才这么清晰的意识到——她是喜欢杜煦的,她想同他在一起。
她知道该如何利用父亲的疼爱博取支持,利用自己被损害的立场谋求补偿……可是这都不是她想要的。她唯独不知道该怎么嫁给杜煦,去获得她想要的生活——元彻已经彻底把这机会给毁掉了。
杜煦出身儒门,入仕为官道传天下才是他的理想,他不可能冒着得罪太子的危险,去娶一个闺誉有损的女人。
她知道了自己想要什么,但已没有办法去得到了。
也就第二日的上午,东宫传来消息。
果然如林夫人所料,谢嘉琳并没有同太子闹起来。她主动将太子同月娘私会的消息压了下来,又十分贤惠容人的向太子提议,将月娘纳入东宫。自东宫差遣人来,便是向赵家提亲的——若赵世番答应了,其后便要向皇帝请旨册封了。
☆、120第七十五章 上
雁卿上前向他行礼,赵世番便轻声问,“月娘睡了?”
雁卿便道,“是。”
赵世番见雁卿脸上、脖颈上露出的擦伤,抬手轻轻触了触。雁卿不由吸了吸凉气,抬手去遮,道,“不要紧,过两日便好了。”
赵世番心里便很难受,“今日……辛苦你了。”
雁卿摇摇头,踟躇了一会儿,终还是问道,“阿爹真的要把月娘嫁给太子吗?”
赵世番不知该怎么答,便反问她,“月娘怎么说?”
“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雁卿的声音闷闷的——她其实不大明白月娘纠结什么。不过月娘从很小的时候就想着做宜室宜家的淑媛,遇到这件事必然很受打击。她虽不明白,却也能理解月娘的不知所措,“阿爹……我不大会说道理,不过,我觉着将月娘嫁给太子不好。”
赵世番当然知道不好,“你有什么想法?”
雁卿就道,“就带月娘出去散散心,让她多关注些好玩、有趣的事,渐渐心伤痊愈了……不就又和以前一样了吗?”
赵世番便知道,她其实还是没明白这件事严重在哪里,“没这般简单。”
雁卿把玩了一会儿手指,“三婶和李姐姐同阿爹说过了吧?这件事里月娘原本也没做错什么……”
“世事也不是件件都讲道理的。”赵世番便叹了口气,他其实也十分厌烦这规矩,却不得不说给雁卿听,“譬如泥中莲子,固然纯洁无染,可人也都不愿移入家园。要女孩家谨守闺誉,其实就是这么个道理。”
雁卿便小声道,“可月娘不是莲子啊……她也不曾落入污泥。那些嫌弃她的人家,也不过将她当莲子一样的物件罢了。我们又何必将他们当一回事?”何况纵然是莲子,也不必将移入旁人家园做为归宿啊。
赵世番便觉着,她这到底还是小孩子的说法——天真直白,你心知这才是对的,却又明白那行不通。他就揉了揉雁卿的头发,道,“让阿爹想一想。”
雁卿点头,又忍不住拽住赵世番衣袖,道,“阿爹……”她顿了顿——那话是十分粗鲁且诛心的,可她依旧鼓足了勇气,将它说出口,“——譬如包子被狗咬了,便将包子投之于狗,可若孩子被狗咬了呢?”
赵世番先惊恐于她胆敢将太子比作乱咬的犬,可随之也就明白了她话中含义。
他心情复杂的望着雁卿,明知该严厉呵斥,却又说不出话。
雁卿便也规规矩矩的向他行礼,告退了。
也就第二日的上午,东宫传来消息。
果然如林夫人所料,谢嘉琳并没有同太子闹起来。她主动将太子同月娘私会的消息压了下来,又十分贤惠容人的向太子提议,将月娘纳入东宫。自东宫差遣人来,便是向赵家提亲的——若赵世番答应了,其后便要向皇帝请旨册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