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徵便道,“若能直中取,何必曲中求。”
雁卿便笑道,“七哥这么说,不过是因为意不在鱼罢了。不饵而钓,及暮释杆,所喜爱的是垂钓的怡然。七哥想做隐士吗?”
她虽强颜欢笑,可这般相处于他们而言也已是久违。
元徵凝视着她,那一笑一颦之间依旧是他所眷恋的模样——无论如何,也不想失去。他终于还是再一次试探,“日后我们就在山谷水畔筑屋而居可好?也不一定要远离都邑,长安、洛阳近郊不少有这样的山谷,风景秀异,也可以很方便的同亲朋见面……”
☆、112第七十一章 下
“九个城门都有出入?!”虽早有预感,但当结果真正摆在面前时,林夫人还是有片刻的软弱。
将雁卿引出来的门房婆子虽已跑了人,却很快被抓了回来——得知雁卿上了元徵的马车,林夫人立刻便遣人去问长安三面九个城门的戍卫,今日傍晚时分可曾有庆乐王府上马车出城,以便确认元徵到底将雁卿带往何处去了。
九个城门都在近似的时间安排了马车出城,显然就是有备而来,为的就是防着林夫人带人去追。若说元徵不存恶念,那便是她自欺欺人了。
若立刻去追,少不得就要调动许多人马。万一走漏了风声,无需到天明时分,整个长安就都会知道,燕国公府的大女公子和人私奔了。可若调动的人马少了,有这么多障眼的马车,如何来得及一一追上排查?
元徵这一回,是真的下准了狠手。
林夫人又恨恼雁卿犯糊涂,千防万防,哪里防得住她自己要和人出去?可林夫人再恨恼,心里也还是清楚,雁卿做不出这种事。必定是元徵用了什么手段将她骗上车去,只怕直到此刻,雁卿都还不知道元徵打得究竟是什么主意。
可纵然雁卿名声有损,林夫人也不可能安心将女儿交到这样的人手里。
人手早已召集好了,林夫人便将他们兵分三路,有赵文渊、鹏哥儿和鹤哥儿分别带领着,往三面去寻找。赵文渊留在府里等候消息,她自己则亲往庆乐王府,去找世子妃逼问消息。
这一来,事情必然是要闹大了的。
谢景言也并不规劝林夫人——当此之时,他说什么都是没用的。元徵已将林夫人给激怒了,护雏的母狮子此刻见谁都会挥爪子,她是听不进规劝去的。谢景言毕竟还没有娶到雁卿,作为外人,他也唯有遵从。
不过等出了门去,他还是和鹤哥儿一道叫住了赵文渊和鹏哥儿。
蛇形蛇道。他和鹤哥儿“打拐”过,且又都当过天子亲卫,长安城边边角角上,自王孙公子下至乞丐戏子,他们都有门路去打探消息。
“不用这么多人——还不知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就大张旗鼓的去搜捕,万一中途雁卿回来了呢?”开口的是鹤哥儿,“还是先打探消息。探准了,无事最好。若有事,也只需两个人快马追过去,将人拦下便可。”
赵文渊叔侄两个也都不是林夫人这么暴烈绝然的性格,此刻也更冷静些,思路都同鹤哥儿想去不远。
“要快。”赵文渊便道,“就先分头去打探消息,有结果就按老办法联络。”
雁卿道,“对不起。”
最终果然还是这样的回答。元徵也不知自己心里是怎样的滋味,恼怒?自然是有的。悲伤?大约也是吧。可更多的还是一种灰败沉寂的情绪,那情绪令他发不出脾气,连难过都不是那么尖锐清晰了。
他轻声说,“吃点东西吧……你还没有用晚饭。”
雁卿垂着眸子,只觉得全身都被重压着,难过得近乎透不过气来。
她摇了摇头,说,“我吃不下。”
“那也吃一些。否则待会儿上了车,胃里又要不舒服起来。”
雁卿的眼泪便簌簌的滚落下来。她说,“七哥……日后我还能再见你吗?”
元徵说,“能。”
雁卿便将盘子端起来,拈了一块儿米糕。眼泪不停落下来,她根本什么都吃不下去,可还是勉强着自己。待要填进嘴里时,元徵却忽然又道,“为什么跟我出来?”雁卿模糊着泪眼看他,元徵便又问“明明早就做出决定了,为什么还要跟我出来?”
雁卿就有些愣愣的,好一会儿之后才道,“想亲口对七哥说……”
“就算让旁人转告又有什么不同?”他道,“答案都不是我想要的。”
“可是……不亲口说不行。”她垂下头去,泪水又涌上来,“如果七哥因此讨厌我了,再也不想看到我了……也别让旁人转告我。”
难过到此刻才占了上风,元徵终于能从那灰败的世界里感受到活着的情绪,却并不是喜悦。他望着雁卿,说,“不会。”
夜色渐浓。
渭河谷地离城门已不近,行至此处,已看不见住户灯火。然而因庆乐王府在此地开垦了果园,临近便也没有什么凶猛的野兽出没。只天地一色沉黑,夜枭子叫唤起来时,依旧十分骇人。
河谷足有百十里长,虽推测元徵是往此地来了,可要在这么大一片谷地里将人找出来,依旧很没得头绪。
河路曲折,早先还似乎望见有一片灯火,然而循光赶了一段路,反而看不见了。赵文渊、鹏哥儿、谢景言诸人心情都十分的焦虑。夜色越深,雁卿的处境便也越不容乐观。元徵既敢将人拐带出来,已是起了邪念,再做出些什么事来都未可知。
“将灯笼都灭了吧。”谢景言道。
如此也许能再望见先前熹微的灯光。赵文渊便点头,吩咐,“除了打前探路的,其余的灯笼……”然而话未说完,忽见前头有明亮的花火腾起,那花火次第而起,如山谷间灼灼花树,刹那间便将山谷映照得明若白昼。
一行人不由互相对视,立刻都加鞭驱马,向着那里赶去。
元徵坐在竹地板上,看眼前烟花腾起在空中。硫磺的气息玷染了盈满山谷的玉兰花香。绽放的烟花照亮了莹白的花朵,枯黑的花枝却依旧融在夜色中,那花朵便仿若凌空绽放。大片大片的明光倒影在溪流中,明灭绚烂,如光阴般稍纵即逝却又源源不绝。
赵文渊他们闯进河谷篱园里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景象。
琉璃灯星星点点,烟花漫天绽放,元徵独自坐在临溪的竹台上,孤零零的观赏。
竹台上,钓竿依旧支在元徵的身旁,书本叠着。盘中点心依旧叠罗得整齐,独一块桂花糕被挪动过,却显然是一块儿未少。
谢景言将临溪木屋的房门撞开,叫着雁卿的名字寻找。赵文渊也吩咐人即刻散开寻找。院子里人流嘈杂,元徵却只安静的看他的烟花。
屋里没有,竹台上没有,庭院里也没有。
谢景言心中也不由暴躁起来,而元徵的姿态只令人怒火更甚。对于元徵的谋算,他不能不愤怒、厌恨,却也并没有动手,只问,“她在哪里?”
元徵身上僵了一僵,他缓缓的站起来,看着谢景言。
怒火、妒火终于再度在他体内腾起,他独独无法在这个人面前保持平静。可他不能动手,否则被雁卿瞧见,便太难堪了。
而谢景言眼眸中腾烧的怒火也并不比元徵少些,那目光里几乎就能挥出拳头,可他也克制着,只又问,“她在哪里?”
元徵便道,“你猜。”
谢景言克制不住的冲上去揍他,却被赵文渊一把拦住,“找到了。”随着他的话音,翠竹跳下马来,上前道,“大姑娘已经回府了。”她看了元徵一眼,继续向谢景言他们解释,“赶在宵禁前回去的,只是出城看晚霞来着。是一场误会。”
烟花已燃尽了,夜色已深,空气渐冷。
来找雁卿的人已经都离开了,庭院里再度空寂下来,元徵从竹台上下来,搬着梯子去灯廊下头。有不少琉璃灯已被风吹熄灭了,他便爬上去,拿香一盏一盏的再点起来。
点完了灯,他便有些后悔自己没揍谢景言一拳。你看谢景言将他最珍贵的宝物夺走了,他竟还怕让雁卿知道自己打了他。就是过于心慈手软了,才终于丢失。
可还是会害怕,怕她厌恶了他,再也不想看到他。如果最终结果是这样,就算将她强留在身旁又有什么意思?只不过是令两人都痛苦罢了。
他 回到屋里,将那些冷透了的点心就着热水缓缓的吃尽了。那点心里掺着催眠安神的药物,原本是要给雁卿吃的——他布置了溪谷的小屋带雁卿出来看,是为了讨她欢 喜,也想再度表白自己的心迹,询问雁卿的答复。若能留她在这里过一夜,不论谢家所谓的“议亲”,还是赵家暧昧不明的态度,必然就都会有结论了。他也不必再 忐忑的等待。
可在见到雁卿的那刻,他其实已什么都明白了——从一开始便告诉雁卿他讨厌谢三,从一开始就告诉她要离谢三远些,她到底还是没有听从。
那个时候他只想问雁卿“你说过会一辈子喜欢我,还作数吗?”可问了又有什么意思?
她的喜欢其实从来也没变过,也许一辈子也都不会变,可那喜欢并不是他想要的。
吃完了点心,他的心里依旧没有好受些,那钝钝的仿佛缓缓将肉锉下来的感觉反而越发清晰了。就算困倦如期袭来,熟睡入梦时,梦里也依旧是难受。为人过于清醒和敏锐,他原本就不是善于逃避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