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在朱雀楼上看见,才吩咐人赶去救火,便见那火光已烧尽了。
安业坊临着朱雀街,正是庆乐王在长安的宅邸所在。皇帝便又派人去慰问庆乐王,也确认是否伤了人。
不免又感叹,“果然得小心燃放,这东西确实容易引火。”
元彻只静静看着,并不做声。
他 只是记起那年元徵御前问答,对皇帝说他的心上人是赵雁卿——那个时候元彻忽然意识到楼蘩其人的可恶。因为她,他阿爹移情别恋,还给他弄出个弟弟来。他也对 赵家始终不能放心,生生疏远了自己最该信赖的太子太傅。原本有机会令雁卿做他的太子妃,也因介怀她同楼蘩亲近,硬是放弃了。元徵送这么个人进宫,真是将他 的性情算得一清二楚。
然后,元徵自己竟想娶雁卿——他打算得未免也太如意了。
这一日元彻到燕国公府上,并没有见到雁卿,却同元徵遇见。那个时候元彻就想,他改主意了,唯有元徵,永远也别想得到。
☆、106第六十九章 上
离开泰明楼时,街上依旧人流不息,喜庆的气氛弥漫在整座皇城——上元节的欢庆虽不至于通宵达旦,但也常闹到后半夜才消停。似谢景言、杜煦这样三五少年一道出游的,彻夜不归乃是常事。
当然,雁卿姊妹是不可能有这种自由的。闹完了灯谜,眼看亥时将至,纵然还未尽兴,也只能打道回府了。
雁 卿一路上都很沉默,同来时那般叽叽喳喳东奔西跑的模样截然不同。她觉得自己可能生病了,走路都和踩在云端一般,有好几回都差点撞上路人,才意识到自己是在 通衢闹巷里。这喧嚣的夜晚也仿佛变得寂静,可又并不寂寞。她总是能清晰的意识到谢景言在何处,他们并肩而行,明明并没有言谈,可又连他唇角最细微的笑容都 能察觉。
千灯映照,到处都是明亮而又柔和的光芒。残冬的寒气也消失不见,心里暖融融的,仿若阳春。
这感觉于她而言还很陌生,可人的本能总是一点就透。纵然这夜晚她就和梦游一般不能如常沉静的思索,也还是清晰的意识到了——她大概也是喜欢谢三哥的。
她从没想过自己会喜欢上谢景言,或者该说,她从没想过谢景言也是可以“喜欢”的。
自 幼她便同元徵要好,因元徵生性孤僻,若要同他玩她便只能疏远旁人。她对旁人表露出一分在意,元徵便要心生不悦。是以尚还不解事时她便已潜移默化的在心底同 旁人保持距离,她不经意间就理所当然的以为,自己日后要同元徵在一起的,竟是从未想过,她也有可能会喜欢上元徵之外的什么人。
但谢景言向她表白心迹的那刻,这藩篱便被打破了。于是早先被她忽略了的那些感受骤然间就清晰起来——她喜欢谢景言。大概那年春分演武,她看他三矢破的,心里便已在意。随后的每一次相见和相处,她对谢景言的好感也都在加深,渐渐便有了懵懂的情愫。
若谢景言不点破,她大概还是会懵懂无知的忽视下去。
但那喜欢也终有一日会浮上水面吧。
一直到将分别时,雁卿也还晕晕乎乎的喜悦着。这喜悦和以往她所体验过的截然不同,很私密,很不真实,仿佛什么也不用做也能一直持续下去一般,仿佛现实中令人烦恼的一切都消失不见了一般。
她和谢景言目光对上,谁都没说什么,可又都自然而然的心领神会般欢喜的微笑起来。
就那么互相望着。
鹤哥儿果断的插到了他们中间,面带不善的望着谢景言——以他的敏锐,自然已察觉出这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问题就在于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凭直觉判断总归是什么很不妙的事——看他那个傻妹妹一脸招招手就会被拐走的蠢样吧,绝对是被灌迷汤了!
鹤哥儿也不是就不准谢景言喜欢他妹妹,但必须得在他的监督之下规规矩矩的喜欢。也不是他有什么控制欲,实在是他这个妹妹精明不足,行动力有余,遇上谢景言这种不声不响就把什么坏事都给做全了的,绝对被卖了还美滋滋的帮着数钱呢!
朋友归朋友,此刻鹤哥儿是真的竖起毛来想挠谢景言一爪子。
谢景言却只抿唇一笑,他是真觉得被揍一拳也没什么——雁卿果然也是喜欢他的。
虽他与雁卿不同,自始至终都很清楚自己的心意,然而当此之时,心境却和雁卿差不多。纵然鹤哥儿在一旁怒火中烧,随时可能拳脚相加,他眼里也还是只有雁卿,整个世界仿佛都花朵般柔软明媚,阳春温暖和煦。总觉得此刻看什么都开心,对什么都能宽容。
鹤哥儿这挡得确实有些碍事,雁卿便自他身侧探头出来,道,“三哥。”
谢景言便温柔的凝视着她。天色已晚,他情知该只止于礼,令她早些回去歇着。可又总觉得似乎还早……明明前一刻他们还在一起看烟花,怎么就已到了这个时辰啊。
“快回去吧。”他也还是微笑着说,“改日我再来看你。”
鹤哥儿:……
可恶!就这么理所当然的把他无视掉了!
鹤哥儿便又去挡他们的视线,直接抬手去拦谢景言,“好了好了,你也赶紧回家吧。”又对雁卿道,“东西都带回来了吗?”
雁卿略一分神的功夫,鹤哥儿也就麻利的给谢景言和杜煦安排好了马车,不由分说的把他们送走。
进了门,往慈寿堂去的路上,雁卿也依旧面带笑意,目光轻快明亮。她自己是不觉得,鹤哥儿却知道——似乎回回见了谢景言之后,她都能一个人穷乐呵起来。只不过今晚格外心无旁骛罢了。
就算不愿意,鹤哥儿也只能承认——比起他这个亲哥哥来,反倒是谢景言更能令雁卿感到快乐。
难免是要酸一下的——养了十四年啊!
自然也还是要再确认一番……一道进屋见过太夫人,月娘自然是留在慈寿堂了,鹤哥儿便同雁卿一道出来。送她回香雪居的路上,就审问道,“谢三跟你说了什么?”
雁卿,“啊?”
“别装了。”鹤哥儿语气就不那么柔和,“看花火那会儿,他肯定跟你说了什么——说了什么?”
雁卿不由自主的就又笑了起来,“没说什么啊~”
“你可别犯糊涂!”鹤哥儿已察觉到事态严重,便又叮咛,“近期还是别见他了。”
“为什么呀!”
“哪 儿来这么多为什么!”鹤哥儿一口顶回去——他这个年纪的少年,谁还不知道谁的心思。思及此对谢景言也是更恼火,更看不顺眼了。多说尴尬,他便又岔开话题, 问道,“还有,你也别太好说话了——元七闹脾气关你什么事?何必要你低三下四的去哄他。下回他再甩脸子走人,你就让他走,还欠他的不成……”
鹤哥儿又叮咛提点了许多事,可雁卿已全都听不进去了。她脑中只剩嗡嗡的一片。
七哥,元徵。
这一夜自谢景言说“我喜欢你”时,她便仿佛进入了梦境,将现实中的一切一时都给忘记了。可那些事其实一直都还在。
谢景言说,七哥不是不许她和月娘、鹤哥儿玩。他不肯妥协,是因为谢三哥在。
谢景言说,他喜欢她。
到此刻雁卿终于才回想起,彼时他们在说什么。
她再迟钝,此刻也已明白了元徵对谢景言的敌意所为何来。
并不是她单方面的以为她日后必定会同七哥在一起,七哥也是同样的心思。纵然他们从未有过许诺乃至于约定,可在彼此的认知中,这其实是顺理成章到不必刻意言明的事。
雁卿忽的意识到,她猝不及防的喜欢上谢景言,其实并不是那么纯然欢喜。那对元徵而言,那也许是一种背叛……
她心里忽就慌乱无措起来。
她生性逍遥,从不觉着被人伤害过。也从未想过,自己会去伤害什么人。
可她终于也长大到这个年纪,需得正面这样的抉择了。
☆、107第六十九章下
夜色渐凉,过了子时,街上行人终于也寥落起来。
庆乐王府上下人正在清理门前的鳌山灯,虽烧得只剩下个骨架,然而这样的庞然大物要彻底拆掉也并不容易。兼燃放烟花剩下的泥基、纸胎,足足用力半个多时辰才将街面清扫出来。
刚开始的时候,庆乐王府的小世孙还站在鳌山灯骨架下发了一会儿呆。这会儿早已不见人影,想来是已去睡了。
下 人们虽都噤声不语,私底下也不能不揣摩他的心思——上元节前他不惜重金打造,连鳌山灯的图样听说都是他亲自画出来的。这一日早些时候他心情也分明很好,傍 晚出行前,还赏了在外头布置鳌山灯的匠人。平素那么清冷沉默不理人的性子,竟也主动向人微笑。谁知一个人回来后,就全变了样。
他拿烟花将那鳌山灯点着,众人忙乱救火时,他一个人清冷的仰望着大火,简直就像个随时会大哭大笑起来的疯子。
自然是没有,不过大概他哭笑出来会更好些——大火烧尽了时,他孤零零的望着那烧空了的骨架的模样,竟令人觉着同情。对他这样的天潢贵胄而言,被人同情反而比被人侧目而视更难堪些。
不过话又说回来,元世孙大约也不在意旁人如何看他,是同情也罢、疏远也罢、厌恶也罢,他似乎从不放在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