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落,邱绎要带人去乌山。可他只带了三千人,怎么可能……”
“仲大人将这些军中机密都告诉你,我们以后还如何治军?何况这三千骑兵,比起守城的一万多将士,都是精锐,怕什么?”邱绎厉声呵斥道。
碧落顿时怔愣在地,眼见邱绎即刻便要出了邱府,才猛地回过神来,叫道:“邱绎,你等一等。”她跑上前去,转身拦到了邱绎面前,低声道:“你去乌山做什么?”
邱绎望着她,眼神竟是掩饰不住的愁郁。他轻吁了口气:“乌山地势险要,是扈敏粮草必经之地。可他们毕竟对嵚州地势不熟,我们埋伏在乌山上,若能烧了他们粮草,逼退他们,嵚州才有一线生机。”
“只有这个办法了么?”
“是。”
“叫旁人去不行么?”
“嵚州父老举城相托,我不敢有负。”
碧落垂着头,沉默了片刻,才伸手摸了摸邱绎扶着剑的右手。这手上都是伤痕老茧,且冷如坚冰。不过一个月的征战,便能叫他的手苍老了这么许多?碧落心中生怜,抓住他的手,轻轻地哈了口气,又合在掌心中暖和着。邱绎手微微一颤,却没有抽走。
他心中亦有恐惧。
是怕城破人亡?还是怕此一去便不能再见碧落?
“大丈夫当有所为,”碧落放下了手,淡笑道,“我晓得拦不住你,你去吧。”
邱绎点点头,憔悴仍在他眉间,却迈步便朝大门走去。碧落微微抬头,却看见中堂外另一角暗影处,站着邱夫人和小惠。邱夫人捂着自己的嘴,望着邱绎,眼中泪花泛起,身子微微颤抖,几乎都靠在了小惠身上。
先有丧夫之痛,长子长媳远隔他乡生死不明,而眼前唯一的儿子,又要去沙场浴血。
碧落顿时心痛如绞,邱绎对自己这样的宽容爱护,便是石人也会软了心肠,难道自己真的要眼看着他去送死么?她对邱绎可是太过吝啬,太过残忍?为何自己一点牵挂都不愿赠他?
邱绎,你待我之心,我同样亦可以性命相报。只是我的心……
坚定之情在她心中逐渐明朗,叫她再也克制不住心中痛惜,扬声叫道:“邱绎……”
邱绎步子一停,却未转过身来。
碧落高声道:“你可还记得,我与你当初的约定?”
她上前两步,一字一顿道:“我曾在邱伯伯面前应承过,若你做了和他一样威风的大将军,我便嫁给你做妻子。”
燕燕一怔,望向了邱绎,可邱绎身子站在门旁,阴影厚重,一点也瞧不见他的动静。
“你此刻走,我不拦你,可我会在城楼上等你。你若要我实践我的承诺,便给我平平安安的回来……”碧落声含哽咽,“你回来时,只要抬起头,第一眼便可见到我。你回来,以后我便……”
以后……以后她能怎样待邱绎?
海阔鱼沉,遥祝平安。那八个字又在心上隐隐作痛。
就此绝了念头也罢。何况这生死关头迫在眉睫,真的还有以后么?
她正要再说,却听到门边邱绎轻笑了一声,他高声道:“好,我会回来见你。”他说完这话,一丝也不流连,转身便出了门,门外响起了几声马嘶和纷杂的马蹄声,自响而微,渐渐朝南面远去。
碧落怔望着邱府大门半晌,才缓缓转过身,燕燕站在一旁,眼神复杂,不知是恨还是感激。而邱夫人在那一旁的角落,也正望着她,又对她微微颔首致谢,这才在小惠的搀扶下,慢慢地朝后院走去。
夜风寒凉,月黑风高,无人知晓明日是雨还是晴。
8 天地寂寥
第二章 相呼已到无人境,何处玉箫吹一声
庆熙二十八年,六月初四,邱绎离开的第二日,粮草竟然终于送到了嵚州城。可粮草虽继,形式却变得更糟,因为扈敏大军亦开始大举攻城。
嵚州守军本来就兵力单薄,邱绎带走了三千精锐,剩下新老混编,莫说战力,便是人数连两万都不到。再加上嵚州的百姓,不论男女老幼,全体在城头死守。
城外喊杀声震天动地,扈敏的军队好似已经杀红了眼睛,一*地冲上城墙,登城砍杀。短短两个昼夜,嵚州城头,已经被染成了红色。每一个嵚州军民,全都杀得昏天黑地,只知道挥剑抵抗,血透甲袍
举城皆兵,一城废墟。
碧落在南城,几位守城将军不知从哪里知道了碧落要守着邱绎归来,前后叫人拼死相护,她才不过只受了几道轻伤。
他们护的,并不是碧落;只不过谁都盼着邱绎安全归来,谁都晓得邱绎回来第一眼最盼的便是能见到她。
他们护的,是邱绎的希冀;而邱绎护的,是嵚州城所有不愿屈从豫王兵民的希望。
碧落站在城头,扈敏大军刚刚结束了一轮攻城,城头四处都瘫倒着精疲力尽满身伤痕的军兵。战场骤然寂静,烽烟尘土,蔽日遮天,望不见乌山,更望不见庸州。
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在这死寂的城头象雷声一样惊人。仲上儒慌乱地跑上城楼,对着严副将叫道:“东西两城都快守不住了,我们,我们……”
燕燕也跟着跑了上来,红色的衣服虽然瞧不出血污,可袖子裙幅都扯裂了,更不消说满身的尘土:“爹,你别添乱了……”
“我不要死,我不要死。”仲上儒手舞足蹈,扯住了严副将哭道,“严副将,咱们投降,咱们开城门投降吧……”
四周的军兵顿时都赤着双目朝这边望来。严副将满身鲜血,怒发冲冠,伸手指着仲上儒,想要骂,却没骂出口。
“啪”地一声响起,仲上儒捂住了脸。燕燕瞪大了眼叫道:“林碧落。你做什么?”原来是碧落挥手打了仲大人一个耳光。
“全城军民在这里浴血奋战。无人低头说一个降字。你仲大人躲在府衙多日了。这个时候却跑上来说要降?”碧落冷冷地瞧着仲大人,伸手一把揪起他的衣襟,厉声道,“扈敏还没攻破城门。邱绎还在城外,不到最后一刻,谁敢说投降?”
“邱绎早没了消息,他肯定是带着人投靠扈敏了,哪里还能指望他……”
“没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碧落高声叫道,“邱绎守了嵚州城多时,他的祖宗基业都在此地,他又怎会不战而降?”
“不错。邱将军定然还在等待时机,我们也不能放弃。”刘贲是守南城的主将,他上了城楼,一把扯起了仲大人,往城楼下一推。又朝他屁股上踢了一脚,“我们嵚州军兵没一个是孬种,仲大人还是哪里凉快哪里呆着去。”
城楼下传来仲大人的哀呼,燕燕听到,却指着碧落:“林碧落,你……”
“你要教训我么?趁我还活着,现在还来得及。”碧落笑了笑,伸手从怀里取出簪子,递还给了燕燕。可随之却带出了一张纸片,周边一圈黑灰,飘到了地上。
碧落心头微慌,连忙伸手去捡。燕燕却迅速俯身,比碧落快了一步,捡起了那张纸:“这是什么?”
“海阔鱼沉,遥祝平安。”燕燕轻声念道,却突然面色一寒。她左右瞧了瞧,狠狠地瞪着碧落,低声道:“邱绎生死未卜,你却说你要后悔了?”
“是而非之,非而是之,不晓得你说什么?”碧落淡淡地夺回了纸条。
“渐行渐远渐无书,水阔鱼沉何处问。林碧落,这词这么有名,但凡读过点书的谁不晓得?”燕燕在她耳边道,“你又后悔答应了邱绎,又在想念那个什么常明侯,是不是?”她以为这字是碧落写的,一副气势汹汹不肯罢休的样子。
碧落将纸条放入了怀中,轻描淡写道:“随你怎么想,不过都是想错了。”
渐行渐远,海阔鱼沉,这话里竟有思念悔恨之意么?
“你如果敢有一点对不住邱绎,我便不会轻易放过你。”燕燕恨恨地瞪了一眼碧落,转身便朝城楼下跑去。
碧落叹了口气,只瞧着阴霾中西南那直插云天的青山:“邱绎,你定要平安归来……”
忽然城下号角声大作,厮杀声又起。城楼上的军民立刻又都拿起了弓箭,站了起来。严副将朝底下一望,低声道:“糟了,扈敏把他的全部人马,都聚到了咱们南门……”
与其各个攻破,不如聚之一点,一举而破之。城下扈敏的大军排成了几个方阵,一起冲杀了上来。城头皆是老弱残兵,便是再殊死抵抗,又能如何?
原来死已经近在咫尺,碧落淡然一笑,心头竟然一丝惶急之情也无。
她从来也不会怕死。
可她如何能够那样情不自禁,转身望着东方云天相接之处,迷蒙间却见到了曲靖城里那斑驳的府门,听到了那咯吱吱的推门声。
她如何能够忘了城下还有大战,如何能够心中唯有那蓝衫飘飘,神态萧然之人?
若他在眼前,碧落会同他说些什么?再问他一句:可还放不下他的曲中人么?或者是:那海阔鱼沉之间,可有丝毫思念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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