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上这一干人众,人人不敢出声,只静候着皇帝发话。章清瞧了瞧桌上的茶,早已凉透,出去换了一杯茶,又端了一盘糕点上来,放到皇帝前面,低声道:“皇上,你还未用晚膳,先吃点东西吧。”
皇帝这才缓缓睁开了眼,伸手端起了茶,一掀盖子,立即皱起了眉头:“谁换了这茶?”
“是我换的,”章清道,“这是今年雨前的黄山毛尖,我娘说过皇上从前最爱喝这……”
皇帝将茶杯往桌上重重一放,嗔道:“丁有善没告诉你,朕只喝……的春茶么?去给朕换了。”碧落记得自章清进了乾极殿后,皇帝一向纵容她,便是适才都由着她对旁人呼来喝去,可此刻却只为了一杯茶怪罪她,不免叫人有些咂舌。果然章清眼眶一红,闷声低头片晌,端起了茶杯就冲出了乾极殿。
皇帝冷笑了两声,缓缓开口,道:“郭正一身家清白,却无辜被谦王所杀,杀人偿命,律有明典。”
他望着乔桓,声音低沉:“谦王虽是皇子,亦不可避法。邱绎……”邱绎闻声上前,皇帝又道:“将谦王送到御史台去,叫他们依法办事,若有不明白的,都去问四平。”
乔桓想是没料到皇帝竟会如此果决,他伸手甩开邱绎,往前跪行了两步:“父皇,我虽有错,可我却是你的亲生皇子,莫非我的命,还比不上一个布衣百姓么?”他语声颤抖,神态卑微,几乎有些似乞丐求食,哪里还有半分他平日那般高做风流之态,说到后面,更是声泪齐下,难以自制。
碧落见到他这般情况,心中既觉不忍,更觉轻蔑,她长叹一声,缓缓接口道:“谦王,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乔桓语声一顿,呆了一呆。碧落又道:“郭老板昨日临去之时,心中苦痛岂会比你此刻要少?可他为人磊落,只晓得义之当为,临死丝毫不惧。而你身为皇子,拿人性命时这般随意,自己事到临头却这般畏死。从来敢做必要敢担,你又何必诸多做作,叫人小觑?”
她不顾满殿君臣,一心只是想要替郭老板出一口冤气,侃侃而谈,毫不退让。邱绎连连朝她使了眼色,想是要她住口。碧落环视了一圈,皇帝闭着眼睛,乔瑜只是淡淡地瞧了她一眼,一言不发。她低下了头虽不再言语,却对着邱绎微微翘起了嘴。
“不错,人确是我杀的,我也不怕担这罪名。”乔桓忽然“哈哈”大笑了两声,站起来对皇帝道:“父皇,你自幼对我们兄弟便格外严厉,到如今你却反而要厚此薄彼么?”他一指跪在地上的泰王,冷笑道:“他私制御服,暗中销毁,难道不也是死罪,父皇你为何不一并罚他?”
皇帝冷眼看了他半晌,又冷声道:“泰王逾制僭越之事,是不是死罪,朕说了不算,亦不干涉。都一并绑了,交给御史台去办。”泰王听了这话,只是苦笑了一声,一句辩驳也不出口。皇帝挥了挥手,再不作声,由着邱绎带了人将谦王和泰王架了出去。
乔瑜等四位皇子仍跪在地上,皇帝默然了许久,才对四位皇子道:“都回去,好好思过,好好想一想近日之事,莫要再生出事端来。”
乔瑜慢慢地站起了身,身形缓慢,他身上有伤,又跪得僵了,行动自然有些不便。皇帝瞧他站直了身子,才对着乔瑜沉声说:“你留下。”其他三位皇子应声而退。一时之间,殿上只剩下了皇帝,四平,碧落和乔瑜四人;还有丁有善丁公公一人安静地守在乾极殿门口。
皇帝斜觑着乔瑜半晌,才开口问他:“朕叫你无辜跪了这几个时辰,你心中可怨朕?”
29 谁诉谁听
更新时间2014-3-22 13:00:42 字数:2140
这话若是来问碧落,只怕碧落立刻会高声答个是字;若是从前,她更要再将心中的不满一吐而尽。可乔瑜只是微微哂笑一声,摇了摇头。皇帝冷笑道:“若有怨怼,不妨直说出来,朕受得住。”乔瑜仍是淡笑着摇头。
皇帝盯着他瞧了许久,忽然长长地叹了口气,哑声道:“都退下吧。”
四平忙朝碧落打了一个眼色,三人恭恭敬敬地朝皇帝行了礼,退出了殿。碧落斜眼偷觑,皇帝身子消瘦,发鬓斑白,法令下垂,正微微眯起了眼睛。烛火虽明,却照不亮他眼中的阴霾深沉。偌大的乾极殿,空荡无际,那般清冷,惟有皇帝一袭青衫,静静地坐在书桌前,瞧着窗外,不晓得心中在思量些什么?
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
※※※※※※※※※※
三人出了乾极殿,直朝云龙门去,四平正要先去牵马。乔瑜却身形一顿,低声道:“四平叔,你与碧落先回去。”
“你要去哪里?”碧落一怔。
乔瑜未回答她,只回身重上了台阶。碧落和四平转身一看,原来皇帝孤身一人又慢慢踱出了乾极殿,而乔瑜亦远远地随着皇帝,一前一后,朝西而去。
“常明侯这是……”碧落望着四平,茫然不解。
“父子之间,人所难言也。”四平低叹道,“教侯爷陪一陪皇上吧。”
“人所难言……”碧落一片茫然,朝西望去,才见到皇帝又站在勤问殿前,抬头望着天上的群星。乔瑜则立在他身后,瞧不见神色,只依稀有声音飘来,似乎在同皇帝说些什么。
碧落亦不禁抬头望天,西边星辰略稀,有一颗星光芒分外夺目。她忽然间似乎见到这颗星光芒暴涨,虚化了周围的一切,而眼前仿佛又有什么东西流逝而去。她禁不住这心慌的滋味,顾不得四平,独自要靠近了勤问殿前。
四平一急,伸手要拉住她:“碧落……”可碧落已经无声无息地到了勤问殿的栏杆之下,好在勤问殿一向无有灯火,暗影深重。她仍不敢靠太近,只掩在黑暗里,抬眼望着皇帝和乔瑜。四平不住地做手势叫她离开,她却理也不理。
只听得乔瑜缓缓说道:“……自古以来,先有夫妻,再有父子,而后有兄弟;一家之亲,莫过于此。似我与诸位皇兄,皆是自幼受父皇母妃左提右挈,前襟后裾。长于深宫,彼此食则同案,衣则传服,如今虽有悖乱之人,可仍不能不相扶相爱。”
碧落听乔瑜说起兄弟父子之情,暗自捉摸,以他的脾气,想必是要替谦王泰王求情。四平也悄悄靠近了碧落,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父皇是过来之人,对我等弟兄固然督促严厉,却不愿早立储君以安天下。这便是告诉诸位皇兄,天子皇位可争而得。两位皇兄因此争斗不断,丑态百出,其他三位皇兄谁亦不是心中难安?父皇适才在殿上以性命相胁,将皇兄戏弄于股掌之间。父子兄弟,人常皆悖。源自于何,众人皆知,只不敢言亦不愿言尔。”
“兄弟不睦,则子侄不爱;子侄不爱,则群从疏薄;如今四海升平,父皇得世人敬重,可当年与五皇叔睿王争皇位,固然得了天下大半之师死力,可终究失恩于五皇叔。今日人伦之失,莫不始于当初?”
这话却全然不似之前温和,内含机杼,锋芒直指皇帝,几乎直斥其非。碧落大惊失色,只怕皇帝动怒,叫乔瑜吃罪。反观四平,面色暗沉,喟然而叹。可皇帝却并无什么反应,只是仰头木然地望着满天星斗。
良久才听到皇帝冷哼了两声,沉声道:“这样大逆不道的话都说出了口,还说心中没有怨怼朕?”乔瑜沉默了片刻,才道:“我些许皮肉之痛,又怎如适才殿上父皇杀子剜肉之痛。父恸子偿,又有何妨?”皇帝冷哼了一声,再不说话。
父子两人同时静默片刻,乔瑜忽然高声说道:“父皇,儿臣还有一件事情相求。”
“碧落在常明侯府,常无事而生非,今次之事,皆是因她而起。她不可再住在常明侯府,儿臣也不愿再担这职责,父皇不如将她另作安排?”
碧落全身一震,仰面朝台阶上望去,却正看到乔瑜星眸明亮,低着头正瞧着自己。两人四目相接,他目光沉郁,便如勤问殿前的阴影一般,叫人瞧不清他的营营思虑;碧落如鲠在喉,却一时难言,只是呆站在台阶下。
皇帝却好似充耳不闻,默默无言许久,才低声道:“朕当初手狠,如今自己的皇子自然要效仿;果真是因果循环,无人可逃。可惜,这世上再无人替我受这余殃,朕只好将气撒在你身上,叫你吃些苦头了。”他笑的苦涩,毫无责怪之意,却有舐子之情。乔瑜一番直言,反倒让一向苛严的皇帝吐露温情。帝王之心,固然叫人难以捉摸,可四平那句“父子之间,人所难言”却更能说明两人此刻的父子相濡之情。
皇帝又挥手嘿笑道:“常明侯府的事情,你常明侯自己瞧着办罢。勿需来问朕。”
乔瑜淡淡一笑,再不去瞧碧落,只陪着皇帝轻声细语说话,言语中提到八方星宿,又提到参商两星,好似两人在指点天上群星。碧落却一个字也听不懂,更是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全身发酸,只是呆站。转身见到四平,目含幽悯,她不由得叫道:“四……”
四平忙伸手捂住了它的嘴巴,将手一拉,把碧落扯的远些。碧落浑浑噩噩,随着四平,到了一旁,耳中再听不见皇帝父子的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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