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瑜怔望着两马,待碧落的马扬起了头,才伸手一拉黑马,兀自向前,只轻轻地叹道:“这世上,确实知音难觅。”
他叹息微不可闻,却被碧落听到耳里。她心中淡然,只是微微笑了笑,跟着乔瑜前行。
※※※※※※※※※※
七月初六,今日西市法场不比往常,围观的百姓早被清得干干净净。待碧落与乔瑜赶到时,法场上只有珞如一人,两个御林军侍卫,手里提着圆笼,而豫王面色冷漠,站在一旁。
未到午时三刻,连刽子手都不曾现身。
珞如仍是那一身湖蓝的裙子。秀雅如常,只是双手被牢牢缚着。乔瑜下马,不顾豫王。径自到了珞如面前。他面有惭色,几次欲言又止。
珞如浅笑道:“侯爷与珞如有知己之谊。你我心照不宣。珞如如今尚且不需着囚服,无人围观指点,不必下跪,侯爷已经为我留尽了体面,实在无须抱愧。”
她玉质冰心,见细微处便早已心知肚明。乔瑜摇头哂笑,伸手从侍卫手里取过一杯酒。抬头一饮而尽。他将杯子一翻,再不多说,默然负手站到了一边,抬头望着天上的流云。
豫王仍是冷冷地站在一旁。面色傲然,既不说话,也不瞧珞如。碧落瞧得心头火起,跑上前将他一扯,气道:“你连句话都不会说么?”他蔑视了碧落一眼。轻轻将手一抖,挣开了碧落。
珞如微微一笑,扬声道:“碧落,你过来……”
碧落恨恨地瞪了豫王一眼,转身便抱住了珞如。珞如双手背缚。却轻笑着在碧落耳边道:“你自顾尚且不暇,又要来操心我的事情?”
碧落心口一堵,轻声道:“我哪有自顾不暇?”
“那圣旨是皇上赐给你的,是不是?”珞如贴着碧落,声音轻得只够两人听见,“你怎么能这么傻?”
“那圣旨对我也没什么用处,”碧落也悄声道,“我与邱绎,有无皇上赐婚都是一样。”
珞如微侧过头,不经意地瞧了一眼乔瑜,她叹气道:“常明侯,有他的难处……”
“我晓得,”碧落紧抱着珞如,“只是我与你姐妹一场,我不愿意你走的时候仍是心有不甘。”
珞如叹道:“我这一点不甘,这世上也唯只有你、章清与常明侯三人晓得。可你们却都……”
碧落却微笑:“你又来操心我们的事?”她放开了珞如,伸手从一旁的御林军侍卫手里拿过了两杯酒,递到了豫王手里,高声道:“豫王,你不是说要与珞如喝合卺酒的么?”
豫王伸手接了过来两杯酒,却仍是站在一旁,直直地盯着手里的酒,没有挪动半步。
珞如转身对着乔瑜扬声道:“侯爷,珞如还有一事相烦侯爷。”
乔瑜眉眼一挑,朝珞如望来。珞如笑道:“我的半死琴只怕早已被皇上毁了,可珞如仍是想听一曲《凤求凰》。”
乔瑜毫不犹豫,点了点头。他取下少黧,细碎箫音漫起,沉郁徘徊,在众人的耳边缠缠绕绕。说是《凤求凰》,可这箫声里没有一点欢愉之意,倒仿佛两只凤凰交颈相慰,哀声悲鸣。
可珞如仍是闭目含笑倾听,便连站在一旁的豫王,面上竟终于也有了一丝动容。而一旁的高楼上,突然亦响起了琴音,一样苍凉悲泣,环绕法场四周。
碧落惊异转身,朝那高楼看去。楼上门窗皆开,可抚琴的人却深藏在门户内,不愿出现。只有这琴声铮铮,好似替他,又似替那一凤一凰吐露心声:浮生若梦,有缘识君。
珞如睁开了眼,低声道:“是泰王……”碧落一怔,却瞧见豫王手中端着两杯酒,大步走到了珞如面前。碧落这才稍觉安慰,忙站开了去。
珞如瞧着豫王,微笑道:“王爷竟还愿来见我?”
豫王嘿嘿一笑,对珞如道:“三哥要赐婚,我也没有办法,便姑且来喝了这一杯吧。”
“王爷的心,又怎么能是一道圣旨可以约束的住的呢?”珞如叹道,“这酒喝不喝,与我并无多大要紧。王爷不必违心勉强。”
“也没什么勉强的,”豫王讪笑。他面上露出犹豫之色,可手一抖,右手食指不小心浸入了酒杯之中。珞如盯着他的食指,一道灰尘在酒里散开,转瞬便不见了痕迹。她抬起头对着豫王柔声道:“我从前一心一意,只想助王爷成事,不过是有一点私心,盼着能长伴王爷左右。可如今……”
“我才晓得,这世上未必只有相守才是如愿,豫王……”珞如目视着豫王,柔声道,“你若一切安好,我便自然心安而去。”
豫王默然举起了酒杯,半晌才笑道:“你放心,你若要我好,我定然会很好。”
26 飘然而谢
珞如面上顿时露出欢喜的神色,豫王左手递到了珞如面前。碧落见豫王的酒曾被食指沾污了,忙叫道:“等一等,我帮你换一杯酒。”
“不必了。”珞如眉眼里含着柔情,只望着豫王,低头便饮尽了豫王右手中的薄酒。豫王一怔,右手又一抖,也痛快地干掉了左手拿着的那杯。
珞如屈身跪到了地上,扬声道:“能与豫王结识一场,珞如幸何如之。”豫王亦将袍子一掀,也跪了下来。两人面对着面,在这凄楚悲凉的《凤求凰》琴箫声中,齐齐拜了三拜。
“能与你结为夫妻,我亦是三生有幸。”豫王抬起头来,眼中再无犹豫,在珞如的耳边轻声道,“从前父皇母妃都唤我的名字,璋显。”
“璋显……”珞如喃喃轻语,又笑道,“珠玉虽贵,不如珞珞如石。皇上当初给我改这名字的时候,竟想不到早已经将你我两人牵连在一起了。”
豫王微微一哂,站起了身,却再也不看珞如一眼,便朝法场外走去。而珞如亦未唤她,只是闭着眼睛,面上含笑,尽心倾听曲子。
碧落眉毛一皱,正要拦着豫王。忽然听到远处一阵马蹄疾驰,两匹马驮着章清与乔桓急奔而至。章清似有些性急,远远地便从马上腾空而起,纵身到了珞如与碧落身边,将身一转,将手里的东西一扬,高声道:“皇上已经赦了珞如的死罪,你们快些将她放开。”
乔桓亦到了乔瑜身边,附耳低声说话,碧落见乔瑜眉间倏展,似乎章清所言不虚。可突然听到珞如闷哼一声,嘴中涌出了一口黑血,倒在了地上。章清一惊,冲上去抱住了珞如。碧落却顿时想到了豫王适才伸到酒杯里的食指,她惊叫道:“豫王,你为何要下毒?”
乔瑜面色急变。轻掠了过来,伸手一探珞如的鼻息,珞如紧闭着双眼,毒急攻心,只这一瞬间,已然是毫无气息了。
碧落目瞪口呆,半晌才抓住了章清:“阿清,珞如她……她……走了。”
章清回视着碧落,本来手里持着的东西“吧嗒”一声落到了地上。那东西玉轴绫锦,落到了地上便滚了开。碧落瞧了一眼。突然尖叫道:“这是皇上赦免珞如的圣旨。阿清。你哪里得来的旨意?”
章清未理睬碧落,伸手便拔出了长剑,上前几步抵住了豫王的后背。她的声音又冷又冰,却微微颤抖:“午时三刻未到。你下什么毒?人人求生,你为何要让珞如求死?”
豫王头也不回,只冷笑道:“我对她本就无意,她若活着,只怕比死了更难受,不如让她了了心愿而死,反而痛快些。”
他的话冷酷无情,章清心中激愤难平,一提剑便要刺下去。碧落高声叫道:“阿清。不要。”章清手一顿,将豫王的背上划了一道血口,豫王面色木然,却连眼皮都未眨动一下。
碧落扑上前去,抱住了章清。在她耳边低声啜泣:“阿清,不要杀豫王。”她抬起头,对着豫王的背影道:“豫王,这毒酒是你给你自己准备的,是不是?”
豫王身子轻轻一抖,哑声道:“不错,是她抢去喝了我的酒。不过她既然叫我好好的,我自然会如了她的心愿。”
“原来是她晓得你不愈苟活,这才那样劝你……”碧落喃喃道。
“她要你活,你便活。这活命的滋味这么好,你为何不叫珞如活着?”章清恨声道。
豫王倏然转过身来,放眼环顾四周一圈,又瞧着碧落与章清,冷笑道:“你们何不去问问那个坐在乾极殿里的人。是离去的人苦些,还是他自己苦些?”他哼了一声,将袖子一袖,便要离开法场,两边立刻涌出两队御林军侍卫,夹着他离去。
他话语如冰,谁也听不出他对珞如是有情无情?若有情,为何他言词冷酷,只见愤恨;若无情,为何他又要来全了那女子的心愿?
或许他本就是一个懦弱的人,苟活四十余载,若无那女子,又岂能终下决心起兵谋乱?若无那女子,又岂能在江上决然射出那一箭?
可为何到了今时今日,他仍是不敢说一句真心话?
怯懦成性,便连自己的真心都不敢面对么?
碧落只觉悲从中来,难以断绝,只觉得自己又莽撞害了珞如性命。可若是珞如不死,难道她便会舍了豫王独活于江湖之中么?反倒是她临走的那一刻,碧落才觉得她确是真真正正,满心欢喜,偿了心愿,不落一丝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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