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是有。”他抚额低叹,“我的决心许是未够,她没理会,带了夜儿看完奇病便回了连国都城。自那之后,她避我不见,且一副若我再度纠缠,她便鱼死网破的姿态,我只得黯然在君国独自生存下来。”
“直到连皇八岁,连国先帝下旨令他娶顾家嫡孙为妃,我辗转得知,那个姑娘,很被齐妃看重,我没多想,设了计便将她弄到了我的手中。”
“你用她来要挟齐妃?”
“对。”
“她没有来?”
他抿唇不语,却等于已然默认。
我顿时凉薄不已地嘲笑了起来,“你杀妻弃女她都岿然不动,又如何会因一个未过门的儿媳而心软?”
他抿唇良久,终于低叹,“我当年并不明白。”
明不明白,顾欢都对他有利无害,所以他把她留在了自己的身边,并收为义女,好生栽培。
——她是齐妃为她儿子选的佳偶,亦是他所认定的儿媳。
这世间,果然唯有我是多余。
抬眼深深呼气,却愈发觉得呼吸艰难,我浑身直抖,指尖剧颤,努力强迫自己装出镇定的样子,问出最后一句话来。
“既是不需要女儿,又已为儿子选定佳偶,你因何让我活了这许多年?”
陆笺没有再作应答,应答的,是不知何时出现的卿安。
他眼眸沉沉,声线冰凉,“因为他当年下的命令根本不是把你丢弃,而是……”
他声音为难,停顿良久,才接着道,“……杀死。”
“哦,是吗?”我大笑着转过身来,笑吟吟地看着卿安,我甚至顽皮地歪了一下自己的脑袋,“是哪个好心人救了我呢?”
“一名宫女。”卿安眼神哀悯地垂下了眼,他低声道,“杀死一个两岁娃儿,无异禽兽之举,她做不来。”
她做不来,我的亲生父亲却做得来。这世界真是美好得令人无奈。
掀睫撩了一眼陆笺,我心中只觉喜感,唔,唔,他以为我早已死了,所以我才得以活了这么多年。
等到卿安找到我时,等到我回到了君国时,等到他察觉到自己的亲生女儿竟还存在时,已经为时太晚。
顾欢派人竹林行刺,我与连夜跌落悬崖,一夜缱绻。
上天若是看到那***,必定忍不住为之掩面。
顾欢说得很对,我真脏。
你看,肮脏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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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日,画舫之中,我笑得不可遏制,衣摆飘飘,御风而立,几乎要被凛冽的风吹进湖水里去。
陆笺端坐轮椅之中,眼眸沉沉看我,似愧疚,似无奈,更多的,却是满满一双眼睛的漠然。
卿安却是满脸毫不掩饰的心疼,他望着我,薄唇微动,喃喃地唤我凰儿。
他求我从船沿儿上下来,我不肯听。
伫立船沿儿上面,摇摇欲坠,我大笑着睥睨陆笺,眨眼调皮地问,“所以现下是怎样呢,我还得死?”
他沉默良久,定定凝视着我的笑颜,似乎终是不忍,他别开了脸,轻轻地叹,“只要你离夜儿远一点……”
离他的儿子远一点。
我笑得愈发开怀,只觉苍天对我真是垂怜,我同他的儿子有了夫妻之实,有了身孕子嗣,这才知道,唔,我本该离他远一点儿。
我终于明白了连夜为什么会记得我却不肯同我相认;
我终于明白了连夜为什么会迷恋而又哀戚地凝望我的脸;
我终于明白了,他为什么,会满脸绝望,喃喃地道,风雅,不可以……
这天下所有人都碰的他,唯我不能。
因为……是兄妹乱伦。
那一天,我在船沿儿上站了很久,很久,我浑身冰凉,却一直没有离开。
我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直到……那个白衣男子姗姗赶来。
乌黑的发,妖娆的眼,他望着我,隔着几步的距离,隔着满心的绝望,定定地将我望着。
我终于明白他为何要在后山准备一口棺材。
我们确实无颜再活下来。
四目相对,我近乎贪婪一般地凝望着他的脸,直到足以将他的眉眼、轮廓刻入我的骨血里面了,我终于展颜,甜甜地笑。
“连夜……哥哥?”
抬手抽出匕首,含笑刺入小腹,我仰面天落入了湖水里面。
哥哥,再见。
【120】与他圆房
“天成元年秋,十月,连国已故女史风雅莫名出现于君国边境小镇一画舫中,后,失足跌入湖水里面,溺死身亡。孽訫钺晓”
——以上,为来自君连两国之邻国舜的八卦报道。
舜国报道虽素来有失实之恶名,然,从那日起,连国顾氏养女风雅,确然再未出现于任何史籍记载之中,此条报道的真实及有效性,可见一斑。
风雅其人,彻底于这个世界中消泯无踪。
饣.
十一月伊始,君国已进入了冬季。
这个季节,将会在这片广袤的土地上,持续足足六个月的时间。
京都萦城之中,风雪虽未到来,仰望天幕,日日里却已是阴气沉沉,一副山雨欲来的阴霾嘛。
朱红宫墙,琉璃明瓦,层层巍峨庄严的宫殿深处,赫然有一处尤甚于外界的森寒孤冷,显得冷清而又僻静。
而我,正身着一袭玄色衮袍,端坐檐下静静发呆。
同色袍服的颀长男子靠近我时,我并未察觉,直到他在我身前两步开外的距离站定,淡淡地唤。
“君凰。”
我掀起眼睫,看到了卿安。
许久未见,他清减了些,却愈发衬得俊美倜傥,尤以那双狭长眼眸为甚,越加的摄魄勾人。
我朝他翘了翘唇,“下朝了?”
他“嗯”了一声,狭长眸子将我定定望着,似乎是稍作迟疑,却终是上前来蹲在我的身边,握住我的手掌,轻声责怪。
“这么的凉。怎不抱个手炉?”
眉眼一凝,转头便要训斥回廊那端立着的宫婢。
“无妨。”我神情淡然地将手抽回,拦下了他,转了话题,“我睡了多久,一个月么?”
他怔了怔,眸色几不可察地黯了一黯,片刻才道。
“四十二天。”
“唔,难怪。”
落水时尚是秋季,醒过来便已到了冬天。我垂下眼睫,随手紧了紧自己的衣领,呵出一团白气来,“真冷呢,天。”
卿安抬眼看我,眼神复杂晦涩,他迟疑片刻,终于开口,“你——”
“嗯?”我斜眼睨他。
见我眼神沉沉若潭,他顿了一顿,似乎是觉得没有必要再问,只缓缓道,“可要服药?”
我先是一怔,再是淡淡地笑,“昏迷多时,怕是已吃了不少吧,怎的我都醒了,还要吃药?”
“那不一样。”他的眉尖微微蹙着,故作漫不经心地道,“先前治的是你的身子,此时要治的——”
“是我的心?”我笑着抬眼,打断了他的同时淡淡起身,“我的心很好,没丢,没坏,更不曾缺上一块。”拔脚走了两步,我转头道,“我饿了,陪我同去用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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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膳时,桌上终归还是多出了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来,卿安俊脸隐于热气之后,看不甚清,他凝重道。
“喝了它罢。”
我正往嘴巴里放着蜜饯,闻声动作微顿,淡淡地道,“没这必要。”
他冷冷一哼,“你连昏迷时都在噩梦里哭,不难过么?”
“难过?难过,难过,难着难着也便过了。”我耸耸肩。凑近那碗汤药嗅了嗅,抬脸笑,“绝情散?”
下一秒,禁不住撇嘴咕哝,“怎的都爱用这一套……”
卿安脸色略略一变,眉尖当即便皱了起来,他凝视我道,“我是为了你好。”
“我吃饱了。”
挑一挑眉,起身欲走,卿安在我身后冷冷地道,“事已至此,你还不肯忘?”
他的语气冷冽,无奈,且带着那么一丝难以掩饰的讽嘲。背对着他抚了抚玄袍袖口,我禁不住回头笑道。
“若是决心要忘,又何须用药?”
他毫不掩饰地怔了一下,我抿了抿嘴儿,再度抬脚。
临出殿门,忽地想到一事,我顿住了脚回头盈盈一笑,“我既醒了,便不能再赖,从明日起,我随你一块儿上朝。”
他又是一愣,眸色深邃,且喜,且惊,半晌才道。
“好。”
我想了一想,复又说道,“还有,我既醒了,便是女帝。卿安,你对我的称呼,总是改一改才好。”
他先是怔,再是笑,从桌案后盈盈站起了身,稍踱几步,行至我的面前单膝跪了下来,却没低头,而是紧紧地凝视着我的眼。
“是。”他表情柔软地笑了一笑,“我的陛下……你开心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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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所谓开心不开心的,我开始日日上朝。
三日下来,我悚然发现,朝臣们启奏了什么,我其实并未听到。
依稀记得礼部尚书以女帝复位为由恳请开恩科取士,我道了声“好”,兵部侍郎说舜国屡次犯我边疆,我道了声“打”,刑部侍郎说有一名要犯袭击狱卒逃出牢狱并失手打死一个无辜老汉,我道了声“斩”……这便是我上朝三日以来的收获。
这三把火委实烧得不怎么高。
第四日上,我决定好好听一次早朝。却没承想,竟听出了热闹。
负责邦国外交事宜的礼部尚书出列朝我奏道:连国新帝册妃,且一册就是两位,求我示下该赠送什么规格的贺礼为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