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如水,满殿静寂,一大一小两张软榻分别铺陈在寝殿中,我安静躺在床榻上面,耳边是连宝和连夜你一句我一句的声音峥。
连宝说,“娘亲姐姐,你消失了好久,是去了哪里?”
我正要回答,就听连夜冷冷地道,“小孩子懂些什么,别胡乱问!”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窘迫,我听出来了,仰面躺在床榻上面,微微一笑:害怕被人提起他一剑刺穿我胸口的旧事客?
我一走神,一时间就没有吱声,连宝却并不买账,小身子趴在软榻上面,月色朦胧之中,他忽闪着漆黑的大眼睛,瞪了隔壁软榻上面的连夜一眼,有板有眼地说着,“爹爹恼个什么?哼,宝宝虽小,可也是有眼睛的!娘亲姐姐走的那段时间,你每天都喝好多的酒,还对宝宝理也不理,太奇怪了!”
想到我在君国被巫师换血的那段日子,不知连夜是怎么过的,我忍不住插嘴问,“怎么奇怪?”
连宝立刻出声,“每天每夜把自己关寝宫里!不许任何人见!不听任何政事!华妃姨娘不止一次找宝宝让宝宝求他出来呢!”
华妃?
想到那个雍容华贵的连夜正室,我突然间意识到自己一回来就随他进了皇宫,是不是不太妥当?想到这里,忍不住多看了连夜一眼。
却见他脸色不善,眼神沉沉地盯着连宝,一字一顿,“所以你就装病把朕从寝宫里逼出来?”
连宝坦诚得很,“是华妃姨娘教的。”
连夜眯眼一笑,“华妃?又是华妃……”
他言语间依稀有些咬牙切齿。
我怔怔的,看着他,“华妃怎的?”
连夜冷哼一声,脸色一忽儿青,一忽儿白,很是阴鸷,好半晌之后终于开腔,却只有一句,“上次母后病重,也是她放出的消息。”
齐太后?
这是我应该关心的,我稍稍起身,立刻追问,“她负责照顾齐太后么?”
连夜看我一眼,表情很不好看,他没有回答,反倒是不答反问地说,“若非母后对她喜欢得很,你以为我还会留她在宫里?”
“嗯嗯!”连宝根本就不明白连夜在说些什么,只顾着插嘴,“上次那个欺负娘亲的女人,就被赶出宫啦!”
上次那个?我怔了怔,婉嫔寒烟?
连夜没有说话,但眼神无异于是承认了。
连宝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连夜,漆黑如墨的眼珠子转了一下,人小鬼大地说,“娘亲姐姐,你,你是因为那个可恶的女人才走的吗?”
他还惦记着我为什么会突然消失……
我看了连夜一眼,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就见连宝从自己的软榻上爬起了身,小身子一扭一扭地朝我跑了过来,一头钻进我怀里,糯着嗓音撒娇,“呜,娘亲走后,宝宝很是想你,华妃姨娘说她也可以做宝宝的娘亲,可是宝宝不肯!”
说到这里的时候,他扬起头,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顿时展露在我的面前,漆黑如同墨玉一般的眼睛亮晶晶的,里面全是“求夸奖”三个字在闪啊闪的。
我舔了舔唇,抬手抚摸他的脑袋,从善如流,“宝宝真乖。”
他先是咧开嘴笑得开心,再是哼了声,斜眼乜斜一旁榻子上坐着的连夜,小胸脯一挺,咕哝,“宝宝才不像某些人,有了娘亲,还去招惹别的女人!哼,难怪娘亲会走,谁让他娶那么多女人!”
这话我不置可否,只是笑了一下,转头去看连夜。
连夜瞠目结舌,愤愤瞪着连宝,嘴唇翕动好半晌后,终于憋出一句,“你这小兔崽子,不劝和也就算了,居然还挑拨离间!”
他霍然从软榻上起身,抬手就要往连宝身上揉,连宝怕痒,很没骨气地开始装哭,小身子直往我怀里钻。
一边钻,嘴里还不服输,大声嚷嚷着,“本来就是!我说错了?谁让你花心大萝卜,娶别的人!哼,宝宝要赶紧长大,宝宝来娶娘亲!”
“你他妈还要跟老子抢女人?”连夜更生气了,隔着我就开始抓连宝的身子。
一时间,寝殿内混乱得很,连宝闹,连夜恨,我则是在笑。
笑着笑着,连夜伸向连宝的手就方向偏了,他揽住了我的肩,凤眼里没有笑,也没有恼,而是一派认真。
“你知道吗?”凤眼如墨,他直勾勾地望着我说,“这里好久没这么热闹了。”
连宝躲在我的身后,哼了一声,“还热闹呢?哼,死气沉沉!”
我心尖微动。
果不其然,连夜秀逸清好的唇角略略一挑,清亮的凤眼里面像是盛了月光,他倾低身,对着我的嘴唇就是一吻。
手臂抚摸我的脊背,唇齿与我轻轻触碰,他低声呢喃,“好风雅……欢迎回来。”
寝殿外的烟花骤然升空声,就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响起来的,“嗵!嗵!嗵!”一声声平地而起,姹紫嫣红。
五颜六色的花瓣炸裂在半空中,恰好透过窗棂,映上了我的瞳孔。那些花瓣在升到最高处时,骤然凝聚,赫然凝结成了两个字——雅,夜。
我看得怔了一怔,瞬间便被夺去了所有心神。
连宝见我出神,又见连夜对我又抱又吻,顿时小脸一皱,哎呀呀地大声叫着,从床榻上爬了起来,指着连夜的脸直骂,“你你你,你拿烟花跟我争宠?!”
连夜搂着我,一脸骄傲的将下颌扬起,朝连宝哼了一声。
一脸的“跟我斗,你还嫩。”
我却是盯着那两个用烟花组成的字,出了神。
八岁那年,我和连夜萧祐一起在爷爷手底下受教,他们两个比我读书多,什么都会,而我认识的字很有限,日日又要抱着又艰涩又难看的史书啃,日子着实过得可怜可悲。
毛笔字更是我的心头大恨。
我写不好,怎么用力、怎么放松、怎么把自己的姿态端正,写出来的都是歪歪扭扭。我觉得自己这副样子势必要被萧祐看轻,因而难过得很,每天下了学,就没日没夜的练,通常都是把自己搞得全身是墨,字却依旧难看得很。
有一日,我正练字练到欲和宣纸一起自焚,连夜来了,小小少年冷冰冰着那一张脸,倚着门框站着,盯着一脸墨渍的我问,“你在作甚?”
我垮着一张脸,老老实实地答,“练字。”
他皱了皱眉,隔着好远的距离,微微探头朝我铺在桌子上面的宣纸上看了一眼,登时就嗤笑出声。
他的笑容里满是嘲讽。
我当时就气恼得很,也不说话,捏着毛笔,瞪着他。
他挑了挑眉,“自己写得丑还有脸瞪别人?”
我心说,你才写得丑,你全家都写得丑!
正腹诽间,他居然径直解了身上披着的雪白披风,露出里面绯红色的锦衣,朝我走了过来,一手夺过我手里的笔,哼,“让你瞧瞧什么叫高手。”
说罢也不看我,低下头就写了几个字,字字大气雍容,我看得不由发窘。
他斜眼睨我,“服么?”
不服。我小时候拗得很,服也说不服,我指着他写的那两个字,一脸理直气壮地说,“你写的这是什么?我不认识。”
他眉角一抽,半晌道,“那你认识什么?”
我想了想,歪着头,突然咧开嘴,“萧祐。我认识萧祐。”
他当时就脸色一变,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随手丢下了笔,“不写了!”转身就走。
我愣愣。
走了几步,他竟又拐了回来,抓起笔刷刷刷写了两个字,脸气得发白,又莫名有些涨红,原本想递给我的,却在看到我一脸怔忡的时候,一顿,随手将宣纸团了团,往我脸上一丢,“给你的萧祐!”
他骗我,他写的不是萧祐。
那两个字我认识,是“雅”,和“夜”。
今日再见……时隔八年之久。
【196】回归(4)
连夜会命人做出“雅夜”的烟花,自然不只是欢迎我回来那么简单,他是在用烟花提醒我:忘了将我从药王谷里掳走的萧祐……
他在吃醋,很显然。唛鎷灞癹晓
看罢了烟花,我收回视线,果然看到他凤眼如墨,正眼巴巴地望着我的脸。
我大致猜得出他接下来要说什么,心头隐隐好笑,却故作懵懂,开口问他,“怎么?”
他盯着我,眼睛里面全是灼热,一字一顿地说,“我把其他的女人赶走,你彻底忘了萧祐,如何?悛”
我猜的实在没错。
婉嫔寒烟被赶走了,我又回来了,华妃……连夜势必不会留。
可是她的背后是李余,是兵部尚书,我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讪讪,“你,你其实不必做到那种地步……覆”
连夜没有迟疑,直接说了一句,“我当初之所以会娶她,是因为你不要我了。”
干脆利落,却把自己的立场表达得淋漓尽致。连宝从我身后探出脑袋,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连夜,一脸的恍然大悟。
我觉得窘得很,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就低了头,揪手指。
连夜在我头顶叹了口气,目光却是凝视着我的肚子,一开口缓慢而又郁闷地说,“你怀了我的孩子,还不肯嫁给我么?”
我愕然抬头,正对上他那双漆黑妖娆的眸子。
他朝我点一点头,歉疚地说,“我还欠你一场婚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