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彪看着庄善若沉静的脸色,突然毫无征兆地想起那日她面若桃瓣,眼若春水,羞赧得抬不起眼来的模样。
两人一时默默,不知道说什么好。
倒是从旁玩耍回来的黑将军远远地嗅到伍彪的气味,撒着欢儿扑到了伍彪的脚边,乐得不住地喷着响鼻,打破了两人之间无形的尴尬。
“好狗,好狗!”伍彪逗着黑将军,亲昵地拍拍它的脑袋,让它举起前爪,将上身高高地蹿起来。
庄善若看在眼里,不由得莞尔一笑。
只有刘春娇却置若罔闻,怔怔地对着那堆黑黑的灰烬出神。雨丝落到了她的身上,将额发濡湿,紧紧地贴在她光洁的额头上,更显得她眼睛幽深,颧骨高耸,露出与她年龄不相称的疲态来。
黑将军过了那个兴奋劲儿,便跟在伍彪脚边甩着尾巴。
庄善若笑道:“伍大哥,看黑将军这模样,倒像是你才是它的主人似的。”
伍彪心头一颤,暗自劝着自己别多想,道:“可不是,那几十根骨头可不是白喂的。”
庄善若道:“干脆将黑将军送到你们家得了。在我那儿只有些剩饭剩菜,亏得它也不嫌弃。”
伍彪正色道:“那可不成,你一个人住,有黑将军伴着。我倒是放心些。”他自觉说得太快说溜了嘴,又讪讪地补充道:“我和我娘也都放心些。”
庄善若垂下眼帘,装作没听懂他的话,道:“也是,有了它,我夜里睡得也安心。”既然没有办法在一起,便不要越过雷池一步,免得白白地给自己希望,最终还是失望。吃惯了黄连不觉得苦,若是尝过了一丝蜜糖的甜。那黄连的苦便是先前的几倍了。
庄善若笑得风轻云淡,目光却落到了伍彪的脚上,他依旧还穿着那双燎了一个窟窿的黑布鞋——都过了新年了,还是没能将欠了的帐还上。不过,除了一双鞋子。她似乎还欠他许多——至于到底还欠了些什么,庄善若从不容许自己多想。
“雨下大了,你们赶紧回去吧!”
“哎,你也是!”庄善若看到伍彪身上的衣服濡了水汽,湿了大片。
“她……”伍彪欲言又止,这个与善若一起的小媳妇,看着有些古古怪怪的。莫非就是之前说过的小寡妇?年纪与善若倒是不相上下,可是却是恹恹的,像是过早凋零的花。
庄善若会意,去拉刘春娇的袖子:“春娇,我们走吧,看这雨怕是一时半会不会停。”
刘春娇长长的睫毛也沾上了细密的水珠子。眼底一片湿润,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水。她用手一抹眼睛,眼神便有些空空落落起来:“不知道阿昌来过了没有?”
“来过了,定是来过了!”庄善若像是哄小孩子似的哄道。
刘春娇凄婉一笑:“既然来过了,怎么不来看我。难道他还怕骇着我吗?”
庄善若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只得挽着她的臂弯柔声道:“他自然不是怕骇着你,定是怕你见了更是放不下他。人鬼殊途,你既然全了心愿,就让他好好地在那边,千万别扰了他。”
刘春娇用手轻轻一拨自己耳坠子上的流苏,流苏又俏皮地打着秋千:“这副耳坠子还是我特意为了他戴着的,也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
“记得,自然是记得。”庄善若温言劝道,“不过,怕是他更惦记你过得好不好。”
“没了他,我又怎么会好。”刘春娇幽幽地道,双目骤然一闪瞬时又黯淡下去了。
庄善若无法,只得道:“春娇,我们回去吧。”
“好。”刘春娇声若游丝,支撑她大半年的事情完成了,她浑身仿佛被抽去了所有的力气,连说话呼吸都是费劲的。
庄善若搀了刘春娇,回头对着伍彪歉然地笑了笑:“伍大哥,我们先走了。帮我和伍姨说声,改日我再去看她!”
“好!”伍彪听了她们几句话,心中更是笃定这个女子便是刘昌的未亡人,因了素日刘昌待他的情谊,他忍不住多看了刘春娇几眼。
刘春娇本倦倦地将大半个身子倚靠在庄善若的身上,感应到伍彪的目光,皱了皱秀气的眉头,朝伍彪投去了嫌恶的一瞥——不过是个鲁莽无礼的村汉,也不知道善若姐为什么还跟他费那么许多口舌。
伍彪心中暗叫一声造次,赶紧将头偏了过去。
庄善若却浑然不觉,搀了刘春娇就要往刘存柱家赶去。春娇体虚,这雨虽不大,可也带了丝丝寒意,若是受了冻,也是麻烦。
刚走出去几步,听得伍彪喊一声:“慢着!”
庄善若疑惑地回头,只见伍彪匆匆上前,将身后背着的一个斗笠拿下,递到庄善若手中:“善若,你戴着,这雨淋得太久也是不好。”
庄善若道了声谢,回头,发髻上突然银光一闪。
伍彪半个身子似乎僵住了,定定地盯了庄善若的发髻动弹不得。
庄善若被这黏黏糊糊的雨淋得狼狈,哪里注意到那么许多,她将斗笠遮到刘春娇的头上:“春娇,这斗笠你戴着!”
刘春娇却是淡淡一哂,不屑地道:“旁的男人的东西,我可不要!”脸上竟流露出几分往日少女的娇蛮来。她四下看了看,原先放包袱的大石头上还剩了一块包袱皮儿,她弯了腰就势卷在手里,双手捏了两个角,蒙在头上,权当用来避雨。
庄善若也不勉强,便将那个斗笠遮在自己的头上,又唤了在伍彪脚边盘桓不肯走的黑将军。
二人一狗,没多久便消失在拐角处了。
伍彪却依旧怔怔地站在原地,半晌回不过神来。等到后脖子处冰凉一片,他才悚然一惊,赶忙伸了手去摸,倒是摸了一手的水渍。原来,不知不觉间,这雨将他全身上下淋了个半湿。
伍彪也不觉得有什么,反而“嘿嘿嘿嘿”地傻笑了数声。
他看得真切,庄善若又黑又密的发髻间,只插了一支银簪子,显得素雅大方。那支银簪子他再熟悉不过,便是他从县城的集市上花八百文买的,托大妮送给庄善若的那支镂了石榴花图案的那支。
伍彪的心砰砰地跳个不停,嘴角不听使唤地抽了抽,快活得几乎就要在这石头地上打滚了。
这几月,虽然庄善若对他依旧是和颜悦色的,可是他知道,有些东西却不一样了。以往,善若会有意识地避开他灼热的目光,可是一转眼,又会与他的目光在空中相撞。以往,善若和他说话的时候,说着说着,一张俏脸便会涂满了红晕。
可是,现在,善若就像是她腕上从不离身的碧绿镯子——温婉沉静,看不出情绪的变动。
伍彪拼命地压抑住自己内心疯长的思念,既然自己没有能力能够让她幸福,那就不要有太多的奢望。他尝过从天堂跌落到地狱的滋味,就像钝刀子割肉般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实在没有勇气再经历第二次了。
所有的一切,只有等到他攒够五十两银子再说。到时候,他是自由的,她也是自由的。而现在,那个风度翩翩,儒雅俊秀的许家安像是一座无形的大山横亘在他们当中,虽然无害,但却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喂,这个你看中的女人是我的!
……
伍彪傻呵呵地笑了又笑,用手抹去脸上凝聚成珠的雨水,脚趾在破了一个窟窿的布鞋里快活地动了动。
若不是善若对他有意,又怎么会戴着那支银簪子。平日里,除了一把用得光润的桃木梳,他似乎没见过她戴了什么首饰。要知道,她最是素净不过,而常年不离身的碧绿镯子是姑母的遗物。
伍彪想着庄善若黑亮的发丝里簪着那支被他的手摩挲了无数遍的银簪子,那被压抑了许久的*又开始在心底熊熊地燃烧起来了。
此时,那插在沙子拢成的三支线香将细得像是一根线的烟抖了两抖,终于燃尽了。
伍彪知道,这是供奉给刘昌的香火。他双手合十,对着小沙包拜了三拜。然后双脚像是安上了弹簧,快活地疾步朝家里走去,一边走一边心里盘算着。
……年前得了缘来分红的六两银子还攒着没用……正月里从大青山里套着了三头獐子卖了一两半银子……靠近大青山的那块无主的荒地若是抓紧开垦出来,还来得及种上油菜籽,菜籽油可不算太便宜……娘那里多少还有些体己,要紧的时候还能来救救急……
☆、第307章 入股
许陈氏的房间里依旧是常年的香烟缭绕,她微闭了双目,嘴里念念有词,双手在不停地转动着一串佛珠。这串佛珠本是普通的檀香木所制,被许陈氏积年累月地摩挲着,早就变得光滑莹润,隐隐有光。
童贞娘捧了一个茶盏,轻轻地推开门。扑面而来的香烟让她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头,却立刻掩饰住不快,换上殷勤的笑脸。
“娘!”
许陈氏停了手上的动作,睁开了眼睛。自从许家玉出嫁后,许陈氏放下了一大桩的心事,吃得下,睡得着,干瘪的双颊稍稍丰润了一些。
“二郎媳妇,有事?”
“没事,就是想陪娘说说话!”童贞娘轻快地将手中的茶盏小心地放到许陈氏的手边,道,“娘,您尝尝,这是二太太给我的铁观音,我尝着倒是清香醇口得很。”
许陈氏闻言放下佛珠,拿起茶盏浅浅地呷了一口,又放回桌上,脸上看不出喜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