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家宝立在桂花树下,呼呼地用袖子扇着风,腊月的天气,他竟然热得满头冒汗。
许陈氏从正房出来,满脸的期待,问道:“借到了吗?”
许家宝擦着汗,满脸的懊丧,道:“不巧,不巧!我一到宗长家,守门的婆子只开了半扇门,说是宗长一家去京城偕大老爷过节去了。昨天刚启程的。”
“可有说什么时候回来?”许陈氏也是脸色一沉,她原想以许家和宗长家的关系,借个几百两应该不算是大问题。
“嗐!”许家宝恨恨道,“还没待我问清楚,那婆子生怕我闯进去似的,忙不迭地将门关严实了。”
“真是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许陈氏急得有些口不择言了,她皱了眉头,道,“按照这路程待他们回来总要出了正月了。”
“我也是这样想,偏和那婆子说不清楚。我想宗长走了,府上总会有几个管事的。敲了好一阵子的门,竟然也没人搭理。”
“那如何是好?”许陈氏发急了。
庄善若又回厨房倒了一杯温温的茶递给许家宝,道:“叔叔,先喝口茶。”
许家宝道了谢,又道:“更可气的,回来的路上又碰到了三婶,倒是被她阴阳怪气一顿说。”
许陈氏脸色涨红:“这老货又说些什么?”
许家宝将茶一饮而尽,道:“那些话不说也罢,听着让人生气。”
“她忘了几年前她两口子可是匍匐在地上求着我们家施舍他们一口饭吃。”许陈氏愤愤,“人在做,天在看,忘恩负义的小人!”
三人一时都有些默然。
庄善若暗忖,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三胖嫂攀上了宗长家这棵大树,若是为了富贵舍了喜儿,到时候和宗长家沾了点亲,可不就抖起来了?若是许家跨不过这道坎,这家可就一日一日地败下去了。
不过这话她只放在心里想想,并没有说出来。
良久,许家宝才道:“娘也莫太担心,贞娘带了元宝进城,不济也能借到些银子。”
“嗐!”许陈氏叹道,“往日里我们家只会借银子出去,哪里会手掌朝上向人借钱?”
许家宝面有惭色,道:“都怪我一时昏了头脑,让全家受累。”
“这话也莫说了,反正事已至此。”许陈氏又长长地叹了口气,道,“你爹心里怕是气极了,你多说些好话,认个错。天下父子哪有隔夜仇,等你爹气过了这一阵,也就好了。”
许家宝应了。
许陈氏又道:“你爹的病怕是要养上好一阵子,大郎虽说好些了可终究还不行,这家里上上下下可都得靠你了。你往日里糊涂些也就罢了,这个时候可要提起十二分的精神来。”
许家宝垂了头应了,愧色又深了几分。
庄善若倒奇了,没想到许陈氏往日里糊涂,一碰到大事反而清醒了。
许陈氏又朝向庄善若,不耐地上下打量了她一番,道:“平日里不觉得,待到家里遭了急事才发现亲戚多点也是有好处的。不过摊上那些无用的亲戚,饶是再多也是无益。”
庄善若心里明镜似的,知道许陈氏是在埋怨榆树庄的王家这个时候出不了什么力,故意拿话来刺她。她折腾了一日,也懒得和她争辩,只当做没听懂。
许家宝听得不对味,忙打着哈哈道:“娘,贞娘她总得晚上才能回来,您先进去歇了吧。”
许陈氏犹不甘心,道:“大郎媳妇,别杵在那里了,别的做不了,熬锅粥总是会的吧。还有廊下的那些锦盒,都收拾起堆到西厢房的空屋子里,没的让人看了烦心。”说罢,一扭头进了房间。
许家宝歉然道:“大嫂,劳累你了。”
“哪里的话。”庄善若含笑领了他的情。
……
用过了晚饭,一家子守在厅堂等着童贞娘的消息。
庄善若将院子收拾了,忙得没空照料许家安,见他坐在椅子上,神色也是恹恹的。她本有心去正房探视许掌柜,心里犹疑了一下,也就搁下了。
“咋回事?”许陈氏喝了一肚子的茶,等得愈发的心焦,“都到酉时了,怎么二郎媳妇还不回来。”
“娘,这路本就不近,还带着元宝,耽搁些总是有的。”许家宝不知道在院门口探了几次,宽慰道。
“你岳家殷实,该不会……”许陈氏的心七上八下的没个着落,总觉得不安心。
许家玉耳朵尖,听到院门外辘辘的马车声,喜道:“怕是回来了!”
可不是,还没进门,便听到童贞娘在院门口打骂元宝:“你这悖时的,这会子精神了,在你外公家怎么竟像个没嘴的葫芦……”
竟是满腔的怨气!
☆、第105章 绝境
“哇——”是元宝的哭声。
许家宝赶忙冲到院子外面,道:“打孩子做什么?”
童贞娘提了裙子,也不管孩子,兀自进了院门。她本是盛装出门,一来一回坐了这么久的马车,脸上的妆也残了,发髻也松了,脸上更带了一股戾气。
许陈氏赶紧出来,问道:“二郎媳妇,你可回来了!”一边上下打量着童贞娘,不知道这银子到底揣在哪里。
童贞娘也没个好脸色,只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若是搁在平日,许陈氏早就摆出婆婆的架子训斥了,此时却温言道:“累了吧,给你沏好了茶,正温温的,刚好呢。”
童贞娘勉强笑了笑,却又转过头对着哭得抽抽噎噎的元宝道:“你这孩子,平日里嘴巧得跟个八哥似的,一到要紧的便闭了嘴,吭也不吭。你哭,还有脸哭!”
元宝扁了扁嘴,汪汪的大眼睛里噙了泪水,却不敢掉下来。身上喜庆的团花袍子上洇上了点点泪痕——要有多可怜便有多可怜。
庄善若知道做娘的没有不心疼自己孩子,童贞娘做出这副样子怕是另有隐情,忙上前抱了元宝哄着。
元宝更是一头扎到庄善若的肩窝里不肯下来了。
许家宝也心疼孩子,强笑道:“怎么了?”
“在路上教得好好的,可一到了地方,便跟个没嘴葫芦似的,你说可气不可气?”童贞娘似有满肚子的怨气,“三个舅妈都好意来逗他玩,他倒好,只会抱着我的腿缩在那儿。”
许陈氏道:“元宝机灵着呢,定是怕生。”
童贞娘冷笑一声道:“我也这么说,以往住城里的时候也没去过几次外公家。表哥表弟的也没打过几个照面,这会子住乡下了,可不得更认生了?”
许陈氏不知道怎么说好。只得讪讪地笑。
童贞娘娘家离县城许家并不算远,虽然童家家境殷实。但许陈氏眼睛长得高,又不大看得上童家。又兼童贞娘每次回娘家都是大包小包的,将许家的好东西尽数搜罗过去贴补娘家,许陈氏心里便有些不大自在。明里暗里说了几句后,童贞娘除了大的年节,也不大回娘家了。
这话分明是说给许陈氏听的。
许家宝心急,顾不得委婉客套。开门见山道:“银子,借了多少?”
童贞娘的丹凤眼一挑,冷笑了一声道:“银子没借到多少,话倒是听了不少呢。”
“啥?”
“嫂子们和我扯着闲话。说隔壁的张家闺女做了县衙主簿的填房,那主簿怕张家人口多麻烦,成了亲后便拘着太太不肯让她回娘家。就是张家人上门,也是没个好脸色,饭也不留。匆匆两句便打发了。”
许陈氏按捺不住,道:“好端端的,说这个做什么?”
“我也奇怪呢。”童贞娘面上浮起不屑的神色道,“又说后来这主簿贪墨被人揭发了,得赔银子去赎罪。要不然就得下大狱。这时候张家闺女才挺了六个月的大肚,哭哭啼啼地回了娘家借钱。”
许陈氏心里明白了几分,强笑道:“竟还说起故事来。”
“张家人堵了门不给进,说什么往日里主簿得势的时候没沾什么好处,这时候倒霉了,也别来惦记娘家。倒是一文钱也没借得,将那闺女打发出去了。”
许家安呆头呆脑地问:“那主簿呢?”
童贞娘倒是冷不防被问得一愣,冷笑了数声道:“呦,那时我愧都愧煞了,哪里还问这个。若是大伯想知道,大不了下次我老了脸皮再去问问我那几个好嫂子。”
庄善若拉了拉许家安的袖子,摇了摇头。
许家宝气急道:“那么说,你娘家是不肯借了?”
“我又不是傻子,她们好端端地给我说了这个事,我哪里还张得开嘴。”童贞娘自嘲道,“幸亏今儿抹的粉够厚,要不然我这脸可就红得跟猴子屁股似的了。”
庄善若见童贞娘一阵酣畅淋漓的指桑骂槐冷嘲热讽,知道她定是在娘家的时候听了许多不堪的话,憋了一口气回来撒在许家人的身上。
许陈氏觉得整个人都沉沉地往下坠,全身上下仿佛被抽尽了所有的力气。
“然后呢?”许家宝还不甘心。
“然后?没有然后,就一家子吃了顿饭,打发我们回来了。”童贞娘觑觑许陈氏,道,“我那三个好嫂子还话里有话,不住地哭穷,说家里人口多,花销大,只想着将原先借的那两百两快些拿回去。”
“岳丈呢?”
“我爹?他能说什么?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他就是再疼我,也不能越过三个哥哥去。元宝可是姓许,外孙;我那几个侄子侄女才是他正经的孙子。”童贞娘也伤了心,未出阁的时候她被童家上下捧在手里宠着,没想到一出嫁,便成了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