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甚至不用开口了,这里的一切教给通判就行了。
“你家娘子要告亲长夺其嫁妆,可有此事?”李节推打起精神问道,但不管怎么说,眼尖的人也看得出他的气势不如先前,声音里都有些有气无力。
“是。”半芹说道。
“那你回去告诉你家娘子,有族有亲,自去决断,子告亲长,又是为财帛之争,纲常不容,莫要再胡闹,否则先要治她大不敬罪!”通判沉声喝道,抓起惊堂木,“退…”
“大人,我家娘子不是为了财帛。”半芹抬起头说道,“我家娘子告亲长是想要为其母正名。”
她说罢看向程大老爷。
“大老爷说是为了我家娘子不被人欺,所以瞒下有嫁妆的事,但这样我家娘子是不被人欺了,可是我家夫人呢?”
夫人?
在场的人都微微皱眉,这关那死去的夫人什么事?
通判大人心中亦是闪过这个念头,这个念头让他握着惊堂木的手停顿了片刻,喝断赶出的话也迟了一刻。
堂下小丫头的声音便继续清脆又软软的回荡。
“……我家夫人早亡,不能享天伦之乐,给我家娘子留下的就只有这些嫁妆了…”
半芹说着心中酸涩意浓。
当时听娘子说的时候,许是因为娘子的声音平淡无波,也不觉得如何,而自己当时一心一字不错的背下。也没有别的感触。
此时站在堂上,看着两班肃穆的衙役。高悬的明镜匾额,身着官袍的官员,再看旁边的跪着站着的人,她突然想到自己和娘子在并州道观的闷闷为生,想到了得知老爷一家搬走而没有告诉她们时的绝望恐慌。想到了那一夜的雷火交加,想到了一路上跋涉,想到了被赶去道观那淫妇淫夫令人发寒的笑…
一步一步的走过的路,满满的都是艰难,这些艰难一个人一辈子也遇不到几个,但娘子却都遇到了,一直的遇到,无穷无尽此起彼伏。
为什么?为什么娘子要面对这些?
如果有夫人在。这一切都不会发生吧。
“……虽未有教养,但却也留物长伴…”
如果夫人在的话,看到娘子好了,长得美人聪慧,该是多么的欢喜…
“……如今却要因为娘子嫁人而被瞒下,断母女之情,辱夫人爱女之名,这才是有违伦常忤逆大罪…”
半芹的眼泪一滴滴的落下。声音也变得哽咽,但她努力的让自己的话说的清晰。
此时台上的节推点点头,这种悲情戏让小丫头来演是比年长的妈妈们效果要好一些。
但是。也仅仅是好一些而已。
他们这些人什么惨案冤案没见过,要是断案靠的是谁哭的惨那就早乱了,更何况今日的案子更不是靠诉说,而是靠关系。
节推轻轻叹口气,眼角的余光看到旁边的通判嘴角的冷笑。
“所以,我家娘子不是在乎财帛多少。也不在乎夫人留下的多少嫁妆,她不是要争抢那些财帛店铺田庄金银珠宝,她是要争母名,争她跟别人一样,有母亲疼,也为夫人争,争夫人爱女之名!这是她的母亲堂堂正正给她的东西,没有人能夺去,不管以什么之名!”
堂下的半芹拔高声音,流泪看向堂上的二位大人,跪行前两步。
“我家娘子一定要告,要争,族中已经不公不平,我家娘子不信,所以一定要请官府明断,哪怕官司打上上十年二十年,哪怕一辈子不嫁人,我家娘子也要打这场官司,也要大人断清正名,决不让夫人蒙受此等不白之名!”
她说罢叩头俯身在地。
伴着话音落下,堂上节推的猛地坐正身子,而与此同时,一旁的通判也坐正了身子,脸上似有不可置信。
程大老爷也听清了这些话,不过神情倒没有什么不可置信,反而不屑的哼了声。
“真是荒谬!胡搅蛮缠,这怎么就成了污辱她母亲了?……”他说道,一面看向堂上,眼神示意别再废话了快点结案退堂。
但当他看到堂上官员的神情时不由怔住了,话也戛然而止。
通判大人怎么好像变了?
程大老爷的视线扫过大堂,发现不止堂上的大人,在场所有的吏员衙役也都神情变了。
出了什么事?
程大老爷慢慢的凝神,方才的话,难道有什么不对?
不,这些话没有不对,简直太对了!
满堂的官员与吏员衙役心里都在狂喊。
相比与适才程大老爷的话让他们觉得如雷滚过,此时这个软软小丫头的声音却让他们耳鸣轰轰。
其实这小丫头方才哭着说了那么多,他们并没有听进去,但最后这一段,他们却都听清了。
不在乎财帛,不争抢嫁妆,要争的是名…
一定要打官司,打一辈子!一辈子!
说起来很少有争家产的官司,一时因为人伦束缚,另一个原因则是钱。
原本弟兄两个争一份家产,在衙门里走一圈的话,家产就要缩水一半还要多,官司哪有那么好打的,衙门好进不好出,尤其是这种不涉及人命的钱财官司,官员胥吏们更是肆无忌惮,上上下下谁都要咬一口。
这种损己利人的事傻子才会干呢!所以很少真的有这种官司送上门。
但现在真的有傻子送上门了!而且还是摆明了不要家产,只要清名的傻子!
他们最喜欢这种爱名不爱利的官司了!
这意味着什么?所有人都在一瞬间明白过来了!看向李节推的眼神不再是疑惑以及嘲讽。
怪不得这木匠小儿连脸皮风度都不要了,赤膊上阵也要揽住这个官司!
想想看吧,想想看他们方才看到的嫁妆单子吧!
这金山银山的扔在眼前,谁不赤膊上阵啊!这捞一把就足够半辈子过活的金山银山,谁还管他娘的对方是谁啊!
什么江州大族,什么程家老爷,反正不是我们无事生非滋扰,而是你们自己送上门的,我们依律照章办事,堂堂正正理直气壮,谁怕谁!
曹贵看着四周一瞬间都闪闪锃亮的眼,神情有些恍然也有些惊骇,自从投案而来的最后一丝疑惑担忧终于消退,但却也出乎了他的意料。
怪不得娘子非要打这个官司,这个连周老爷都从来没有敢打过的官司。
因为这个娘子根本就没打算赢这个官司。
无欲则刚,不想赢,才不会怕输。
此时他才觉得当娘子随手甩出一万贯给人盖房子是大方的念头真是错了。
什么叫大方,将不止一个二个三个一万贯的资产拱手送人才叫大方,试问这天下有几个人敢这么做?别说做了,想都没人想!
因为没人会舍得这些钱,只有自己不想要,才能让别人也要不到。
舍得一身剐谁人动不得?
真狠啊!
钱,就是用来糟践的。
曹管事的耳边响起那女子淡淡的话。
后堂里宋知府抬起脚的慢慢的放下来,要掀起门帘的手也收回来。
怪不得,怪不得…
这哪里是来打官司的,这是来散财的!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程大老爷面色铁青的看着那侧门边收回去的一角衣袖,看着堂上通判慢慢的轻轻的放下惊堂木,看着四周冒着绿光的贪婪眼神,心底发寒。
自己亲自去拜见了知府大人,自己费心来到了大堂上,自己费心筹划的适才说了那么多话,这么多费心,人家却只用了一句话,一句话就让他的这些费心土崩瓦解灰飞烟灭。
从头到尾,自己的所作所为就是为他人做嫁衣。
这个案子本不该这么快就过审,打架斗殴拖个十天半个月的很常见,他怎么就迷了心窍催着知府快些升堂论断了?
不,不,不是他迷了心窍!而是被逼的!被那个傻儿逼的!
被她逼着自己来到大堂,被她逼着自己拿出了嫁妆单子,被她逼着自己将家产摆到了众人面前。
财帛动人心!财帛杀人刀!
如果没有把这些家产摆出来的话,听到这丫头的话大家或许没有太多的感触,但现在不一样了!
大家心里都有了具体的形象的估算,不再是虚无飘渺的猜测。
他自己把自己摆在了案上,赤裸裸的毫不掩饰的摆在这些豺狼面前,而那傻儿根本就不用费半点心思,她甚至连公堂都不用来。
她只需要做一件事,那就是等他把一切都做好了,然后伸手做请。
来,盛宴已备好,大家想不想食?
好狠!好毒!
程大老爷伸手指着躺下还俯身在地的小丫头,还有一旁那个曹管事,还有那个瑟瑟发抖的二房仆妇,还有那堂上转瞬翻脸不认人一副要接着把案子审下去的通判,还有那堂上侧门躲着不出现的知府大人,还有那没有出场,却在背后引导了这一切的那个傻儿,周家…
好狠!好毒!
程大老爷张口要喊出这句话,却最终喉头一甜,一口血喷了出来。
大堂上响起妇人的尖叫,所有人都看向他乱乱的询问什么,程大老爷却听不到也看不清了,他捂着心口倒了下去。
看着被人群围住倒地人事不醒的程大老爷,曹贵抬起头嘴边一丝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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