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一切都分派、交待完毕,已是初更时分,贾母上了岁数的人,如何支撑得住?只觉一阵头晕乏力,连坐着都艰难,鸳鸯机警,赶忙端来一杯淡参茶,劝她喝了歇息去。
贾政等人心中有愧,不敢再搅扰母亲,纷纷告了罪退出。
出来的时候,只见头顶夜云沉沉,月黯星稀,宛如此时抑郁不开的心情,加之凉风拂面,草间虫鸣,更添寂静,想当初两府何等煊赫热闹,如今只落得如此凄凉境地!
草草睡了半夜,次日贾政依旧要到工部衙门办公,王夫人便扶病在正厅坐了,将家人、婢仆全唤了来,除了各房留下有数的几名之外,其余婢仆都果断发卖遣散,又命人到栊翠庵传话,请妙玉师父自决去留,只这里是住不得了。
一时间,厅里厅外哭声震天,王夫人纵硬起心肠,也不免落泪,忽然门上的小厮匆匆跑来说,叫门外来了好些车马,怕有大十几辆呢,没有挂灯笼或是幌子,不知是哪一家的。
王夫人又吓了一跳,切莫前祸未远,后祸又来?
她不敢大意,忙打发了总管赖大前去瞧个究竟。
不一会儿,赖大便一路小跑着回来了,竟面有喜色,身边还跟着位状貌精干中年男子。
见了王夫人,不等赖大开口,那男子便恭恭敬敬地向王夫人回话,说自己是北静王府的二管事蔡生贵,奉了王爷、王妃之命,前来接老太太、老爷、太太并各房的奶奶、姑娘,到王爷位于城郊的别业暂住,王妃的话,除了要用的贴身衣物和器具之外,余者一律不必携带,下处都已齐备了。
王夫人听了,当真是惊喜交集,想当初,她为了成全宝玉和宝钗,对黛玉一直暗藏心结,待她也当真说不上一个好字,如今阖家落难,儿子侄儿全靠不着,反而是这个外甥女儿不计前嫌,雪中送炭,怎不叫她羞愧难当?
蔡生贵护送贾府众人,到了小山别业,水溶、黛玉已在那里迎候,落难之后,亲人相见,自免不了又是一番悲喜纵横。
林海的遗产,也随车一并搬了过来,然黛玉的处置,又大大出人意料,除了家乡的田契、房契,以及父母日常喜欢的书画、古董之外,其余的金银和珍玩,都留了下来,只说是孝敬外祖母和舅舅、舅母,答谢多年的养育之恩。
贾母、王夫人等固然是感动莫名,就连宝钗虽赧然无话,心中也钦佩黛玉的襟怀。
唯有紫鹃暗自叹息,自己费尽心机,才把王妃的遗产给弄了回来,只道是世态人情,多有靠不住的,唯有钱财伴生才最稳妥,没想到她生就一副冰雪春风的心肠,洁净得没丁点儿渣滓,又断不了跟那边的人的亲情,自己这一番苦心,可算是白费了。
罢了,各人自有各人的福分和祸端,但愿她身边的这个男人,要比那些金银钱物更加可靠,莫像百无一用的贾宝玉就好。
至于自己,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只要一天还在黛玉身边,能照顾多少,就照顾多少了,连这个躯壳都是借了别人的,还说什么长远?
正文 117
黛玉只问候了贾母、贾政等长辈,并不去看宝钗和新生的孩儿,王夫人倒算识趣,知道黛玉所做种种,为的只是外祖母和舅舅,故而也不特别提起,待到众人大致安顿下来,水溶夫妇二人便离开了。
回到北静王府,紫鹃懒散散的,黛玉不叫,她也不主动过来服侍,前者知道她仍是为了遗产的事,怪自己对贾府的人太过“大方”,枉费了她一番折腾。
实则黛玉自与水溶相知相爱,早托付了终身,相信郎君定不辜负,故而那些钱财,与其置于自己身边,不若周济了舅舅家,只为了曾经唯一真心疼爱她的外祖母,不再老来凄惶。
到底对紫鹃有些歉意,黛玉主动揽了几句话,紫鹃的脸孔才渐渐热起来。
午间休息时,黛玉分外感激水溶为自己所做的一切,便温柔地伏在他怀中,虽不多说一句话,水溶也感觉得到她胸怀温暖,不禁情焰渐炽,忍不住抱紧爱妻,深深地亲吻。
因黛玉怀有三个月的身孕,水溶不敢太过恣意,只能小心翼翼地温存缠绵了一番,聊慰身心的渴念。
情潮平复后,水溶犹自不舍地搂着黛玉,轻轻在她发际摩挲,听见她忽然问:“王爷,今儿个是十五了吧?”
“嗯,怎么了?可是什么特别的日子?”水溶略感不解。
“贵妃娘娘的丧期该是过了?”
“是过了,前日圣上已降旨除服,咦,夫人,你是说……”水溶忽然想到,黛玉所为的极有可能是那件事,心中也是一喜。
“王爷,先前答允了东安王爷,贵妃丧期一过,就送紫鹃过门的,不知王爷意下如何?”为了拥有的幸福安宁,黛玉也希望紫鹃能和自己一样。
“夫人觉得好,我自然没有异议,穆大人那头,恐怕也等得着急了。”水溶说了一句促狭话,又在黛玉唇间轻吮了一下,“我们不能自己得了好,就不管他了,是也不是?”
“又,又胡说……”黛玉面红耳赤,在水溶胸口一推,想要挣脱他。
水溶哪里舍得,一双手反而滑到她胸前,又是一番轻怜蜜爱。
这头水溶夫妇正盘算着紫鹃出嫁一事,那头东安郡王比他们更急,次日就亲自上门,问几时将柳姑娘送过来与穆苒成亲?
原来穆苒刚升了锦衣卫都指挥使,一时间上门提亲的媒人又络绎不绝,穆莳想着赶紧让他兄弟先把屋里人给收了,而后也好专心全意地娶一房正室,这才算成家立业。
水溶很清楚,紫鹃虽是黛玉的丫鬟出身,但两人之间的情分,比之荣国府的那些姊妹,只怕有过之而无不及,就算是给穆苒做妾,她也绝不肯紫鹃草草出阁的,该有的礼数、场面,不仅一样也不能少,反而要更加热闹隆重。
于是他正正经经地向东安郡王提了,须卜一个好日子,征求了柳清一父女的意思,再三花六礼,八抬大轿地把人接了过去,柳家自然要宴请宾客,穆家也不能太过冷清了。
东安郡王只急得抓耳挠腮,又无可奈何,他是恨不得今天就将紫鹃往穆苒房里一塞,下个月就能有喜讯传出,偏偏北静王忒多的讲究。
但他深知穆苒也喜爱紫鹃,否则不会抄家那么要紧的场面,还能给那丫头不大不小地搅和了一道,只好一一答应了水溶的条件,说这就回去择定日子,断不能再节外生枝了。
当晚,黛玉就悄悄拉了紫鹃到屋里,告知了这件事,又问她还有其他想法没有?
在嫁给穆苒一事上,紫鹃始终甚是大方,可当真要嫁了,又觉得仿佛忽然置身在一个美丽不实的幻梦之中,不禁发起愣来,被黛玉再三追问,方才三分羞涩,七分欢喜地点了点头。
越两日,东安王府果然命人送来了吉日,就在本月二十六,所剩时间也不过十日,水溶不让黛玉费心费力,所有事宜,都由他和柳清一包办,当真就如嫁女儿一般,还备办了厚厚的一份妆奁。
到了二十六那日,东安王府果然抬了八人大轿,穆苒亲自披红跨马,领了迎亲队伍,到柳府上来接人,一路上吹吹打打,风光热闹,不亚于大户人家娶正妻,只不过到了东安王府,新人只能照着纳妾的规矩,从侧门进入。
拜过天地后,穆苒留在前方宴席上,陪宾客饮酒,尽管宴请的只是族中亲友,并水溶、卫若兰等几位至交,但穆苒心情畅快,开怀畅饮,客人也一个劲的戏谑怂恿,不一会儿便把新郎官儿灌了个半醉。
从北静王府跟来的一个陪嫁丫鬟,和喜娘一道,将紫鹃送入洞房后,便掩门退了出去。
紫鹃蒙着厚重的盖头,路上又颠簸了小半个时辰,早就十分难受,好容易捱到四周都静悄悄的,那里还忍受得住,一把就将盖头给扯了,深吸了几大口清凉空气,方才觉得胸口不那么窒闷。
待她定下神来,打量洞房的一切,又觉得十分新奇。
虽然水溶和黛玉成亲那会,也曾到过洞房,毕竟一副心思都在黛玉身上,担心她不情不愿地嫁了,该怎生度过花烛之夜,哪有心情细细领略?
如今自己做了新娘,置身在这一派喜气的空间,感觉自然格外不同。
洞房的布置显然很用心,所有陈设无不堂皇精致,本就清一色红彤彤的,又被一对龙凤烛微微摇曳的光华笼罩,华丽、热烈,似真似幻。
她也扮演过嫁了如意郎君的小姐,但那毕竟是戏台上不真实的幸福,戏台之下,却是还未开始憧憬,就被男友给甩了,真是可悲可笑,哪有半分幸福可言?
刹那间,紫鹃不大敢相信了,她真的来到了这个奇异的世界,真的遇到了一个倾心相爱的男子?
这不会是一个漫长而美好的梦而已吧?
她有些幼稚地把指头伸进嘴里,略用力地咬了一下,疼痛是真实的,眼前的大红喜字和鸳枕锦被并没有消失。
她忽然格格地笑了起来,是发自内心的强烈欣喜,却也飘荡着一丝刻意要掩盖的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