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毓怎样?那时候年未满十二的宸皇抱着暖炉仰头问。
瑾妃笑得花枝乱颤:裴毓,他适合打扮得漂漂亮亮潇潇洒洒,云锦衣,紫玉冠,桃花佳酿,金丝骨扇,从眼睫到手指尖,每一处都精细打理了,关在最好看的笼子里,天天早晨喂一两粒谷子花生,看他给你张一张翅膀……
有些人,天生就是精细得人神共愤。
不知过了多久,裴毓总算收了收,低笑着看呆成木鸡的宸皇陛下:“陛下,是不是?”
“……是。”宸皇怂怂点头,浑身僵硬。
是字一出口,瞿放终于端起了眼前的杯盏一饮而尽。他的目光暗沉,幽幽落在了楚凤宸身上。
楚凤宸不明所以,却发现裴毓似乎心情好得很,他甚至有心思为她夹了一块精细的糕点,等她实在坐立不安只能默默伸出筷子去夹那糕点塞到嘴里的时候,又夹了一块。她硬着头皮再吃,好不容易咽下第二块,一粒拨好的荔枝被勺子舀到了她的碗中。
楚凤宸:……
裴毓却低头轻笑出了声。俨然是把他“钦慕已久一直无缘深交”的瞿将军晾在了一旁。他正专心剥着荔枝,剥完一颗就饶有兴致用勺子舀了,送到身旁的小碗里。
楚凤宸快要哭了,因为碗里的荔枝已经由一颗变成了三颗,三颗变成了六颗,六颗变成了十二颗。谁知道里面有没有被下什么奇怪的药啊!
“甜么?”末了,裴毓轻轻问。
“……不知道。”
“嗯?”
“我、我马上吃……”楚凤宸泪流塞了一颗进口中,干巴巴咀嚼着,口中被甜蜜的汁水覆盖,心中的小人却快要尸横遍野。虽然裴毓这厮从来没有把她这皇帝当做皇帝过,可是今日他的举止实在太匪夷所思了,他到底想做什么?
“天色不早,末将告辞。”裴毓钦慕已久的瞿将军淡道。
“请。”裴毓微笑,没有一丝意外。
楚凤宸:“……”
瞿放目光暗沉,站起身来朝楼梯走去,临到楼梯口稍稍回了头,目光掠过面如死灰的楚凤宸,却终究没有停留,离开了酒楼。偌大一个酒楼就只剩下楚凤宸与裴毓两个人。
宸皇殿下想死。
碗里的荔枝还剩下三颗,她这辈子都不想吃了。
裴毓在瞿放离开后就停下了剥荔枝的举止,他目光微微变了点色调,淡道:“陛下身上为什么会有血腥味?”
楚凤宸陡然一惊,飞快思索后解释:“朕在路上遇上了点意外,后来瞿将军赶到了,斩杀了拦路之人,他们的血飞溅到朕身上,留下气味也是难免。”
裴毓沉吟片刻,轻道:“微臣,送陛下回宫。”
“好。”
…………
日落时分,楚凤宸终于抵达了宫闱。夕阳把整个城池都笼罩在一片光晕之下,在这片光晕中,裴毓的身影在地上拉长成了细细一弯。
楚凤宸走在他身旁,不知不觉落后了他好几步。这样的光晕,这样的人,其实她许多年前曾经在宫中祭塔下见过的,那是这猪一样的一生中罕见的血腥噩梦。无数鲜血,断肢落在了地上,她被长者抱在怀中,眼睁睁看着满朝文武被杀红了眼的人驱赶着厮杀着赶到了一处,绝望的哀嚎响彻了整个天际。在这些声音中,唯有一个少年眉目清雅,站在一片血泊之中如同修罗场归来的亡魂。
她只抱着身旁的长者愣愣看着他站在血中,微笑着吐了一个字:
杀。
一瞬间,炼狱重临。
“你是楚家后人吗?”有个人声音问她。
她已经吓得连话也说不出来,只呆呆看着远方那个瘦弱的却下着杀令的少年。那少年并不参与厮杀,他被几个人围在中间,却显然是这一场炼狱的策划者,他发现了她的目光,居然朝她露出了一丝笑。这一抹笑,把她从浑浑噩噩中拽了出来,只剩下哆嗦的力气。
后来呢?
“陛下?陛下?”清和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
楚凤宸一愣,终于抽回了神思,突然发现裴毓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回到了她身旁,正用一种探究的目光看着她。宫闱的大门已经近在眼前,她大松一口气,匆忙后退,边退边笑:“有劳摄政王,就送到这里吧!”
裴毓微微一笑,目光却在看到她手臂的一瞬间陡然变了颜色,声音冰凉下来:“你的手……怎么回事?”
完了!
第10章 破罐子破摔
你的手怎么了?
楚凤宸心跳如鼓,顺着裴毓的目光望向自己的手臂,这才发现手臂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渗出了一点点血,也许是这一路她动得有些多,鲜红血印在鹅黄色的衣袖上晕染开了刺眼的花朵,那模样已经有几分称得上是触目惊心。
裴毓的原本笑得春风化雨,下一刻就收敛了所有的笑容,眼眸中覆盖上一层浓重的阴郁。他忽然几步向前一把抓住了楚凤宸的手腕,目光冰寒如铁。
“啊——疼!”
楚凤宸倒吸了一口凉气,用力挣扎想要挣脱手腕上的那一抹冰凉,可是谁知道裴毓这病秧子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不论她如何挣动,他的手居然没有一点放松——她大力的动作带来的是手臂上才刚刚凝结的伤口又被撕裂了开来,传来刻骨的疼痛,衣袖上拳头大小的血迹边沿模糊起来,又开始慢慢朝外围扩张……
裴毓却视若无睹,他甚至根本看都没有再看伤口一眼。
“裴毓,你放手,我疼……”
豆大的汗珠从额上渐渐冒出来,钻心的痛带来一阵阵的晕眩,楚凤宸站都站不稳,只能弓着腰痛苦喘息:“裴毓,你大胆,朕命令你放开朕,否则、否则朕……”
“否则?陛下是不是忘记了一件事情?”一直默不作声的裴毓终于出了声,却是一声冷笑,低头到她耳侧轻喃,“这天下是本王寄存在你那儿的,本王一直容忍你的小动作,可是陛下也不能当真忘记了自己的本职,是不是?”
他说:“为什么陛下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做些让微臣无法再装聋作哑熟视无睹的事情?陛下安坐朝堂,本王替你做你不能做的,如此不好么,嗯?”
温热的气息拂动耳边鬓发,如同清风拂过。
他终于脱掉了面具。面具下面的嘴脸果然如同阴曹地府的鬼魅。
楚凤宸倒吸一口凉气,舌尖被她自己咬破,一股腥甜的滋味在口中渐渐蔓延开来,到最后却成了浓重的苦涩。她伸出完好无损的手,颤抖着抓住裴毓的手用力拖拽,卯足了力气蓄势一发,毫不顾忌伤口把他重重扯开!
撕心裂肺的痛传来。不过裴毓的手却终于脱离开来,他的眼角带着一丝诧异,似乎没有想到她会有这样的胆量和力气。
楚凤宸冷眼看着他,看着看着,视线却渐渐模糊起来。她想要用力地放下几句狠话回击回去,可是好不容易艰难张开口,却半个字也吐不出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漆黑忽然降临,整个世界一瞬间成了黑暗和死寂的领地。
…………
楚凤宸是在深夜醒来的。
寝宫中灯火通明如同白昼,她安静地在床上睁开了眼睛,思绪却仍然在噩梦连连中浮沉。良久,她才终于记了起来为什么会莫名其妙躺在床上,不由打了个寒战,迟疑着抬起了手臂:手臂上,伤口已经重新包扎过,淡淡的药香笼盖在床榻周围。
是裴毓送她到寝宫的?包扎过了,那……她慌忙地伸手探进亵衣,触手可及的一片柔软,顿时心中一沉,冷汗慢慢濡湿了身子。束胸,不见了……
“陛下,您醒了?”门口传来一声惊喜的声音,小甲的脑袋探了过来,红肿的眼睛亮闪闪。
“小甲……”楚凤宸神色复杂,轻声问,“谁送朕回得宫?”
小甲揉着眼睛喜笑颜开:“摄政王啊。”
楚凤宸心中一凛,低声问:“那我的衣裳……”
小甲一愣,倏地笑了,凑到她面前小声道:“陛下请放心,摄政王只是把您送到了寝宫,前来问诊的是宋御医,您的衣裳是奴婢亲自脱下的,那时候摄政王在外头,等宋御医包扎完毕后摄政王才进来。他在的时候奴婢一直没有离开过,他一定没有发现的。”
没发现么?楚凤宸大大松了一口气,僵硬的脊背终于放松下来,身上的冷汗渐渐收干。她不敢想象,如果裴毓发现她的真实身份,如果她的身份曝光,楚家江山将迎来怎样的变故。可有一点是无疑的,那一定会是一场浩劫。
小甲拍怕胸口:“陛下,您不知道,摄政王殿下抱着您进寝宫的时候,脸白得像白纸一样。奴婢还从来没有见过他慌乱成那样,好怕他会一直守着看宋御医包扎……他是真紧张陛下,可是为什么陛下却老是防着他呢?”
楚凤宸抱住了脑袋,慢慢地把脑袋缩进了温暖的被褥中。
到最后,小甲嘿嘿笑:“其实,摄政王要是能成为驸马都尉也挺好的……”
驸马都尉。这是唯一的希望。楚凤宸缩在被褥中良久默默做了个决定,终于探出了脑袋,朝小甲道:“明日罢朝,你去传朕旨意,招沈卿之于辰时到御书房等朕,朕有事相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