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苒。”他背靠大树,半闭着眼睛在心中念着她的名字。直觉告诉他,这个少女极有可能成为他的弱点,只有杀了她才是最明智的选择。树荫的阴影落在他脸上,显得有些晦涩不明。
何氏剑法走的乃是无情剑道的路子,威力虽大,代价也大。修习到第九层,如果心境变化,极有可能走火入魔。何氏一脉的门主几乎没有长寿的,何无雪就死在了这上头。他不想成为第二个何无雪,就必须将所有潜在的威胁一一拔除。可这样一来,师父的遗命就无法完成。
杀还是不杀?
……
或许是老天听到了阿苒的心声,这一夜总算是有惊无险的过去了。少女快马加鞭,终于赶在晌午之前进了京。城门守卫果然如司马珏所言,属于典型的欺软怕硬之徒。阿苒非京城人士,但与小谢相处了一个多月,已经能说一口漂亮的官话,只不过昨夜一战,她身上的衣衫被何意的剑气划得破破烂烂,看起来十分落魄。其中一名守卫见她生得美貌,便想上前借机揩点油。不想被另一人一脚踹在膝盖内侧,那人显然是老油条了,冷笑道:“新来的,没看到她手上的剑?诚郡王府的人,你也敢招惹,不想要脑袋了?”
那守卫险些跌倒,不由犟嘴道:“诚郡王府的人能穿成这样?没准剑是她偷的呢?”
那老油条啐了他一口道:“想女人想疯了,脑子都不动了?哪家的偷儿偷了诚郡王世子的配剑,还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到处招摇?你看她那长相,那皮肉,能是贼窝里养出来的吗?那小魔……”他忽然觉得有些不妥,压低了声音,“世子什么人你不知道?幺蛾子层出不穷的,落在他手上死都不知道怎么死!你若是想死可以,别拖累我。”
司马珏恶名昭彰又爱招摇,所用之物无一不是金光闪闪华丽非凡。这柄佩剑他得来颇为不易,更是恨不得日日显摆。这老油条以前被他修理过几次,见剑如见人,躲还来不及,哪有胆子上前盘查?
阿苒在深山里隐居了十几年,从未进过京,随身还特意带上了户籍,以备不测。此时尚未有路引[1],大晋沿袭前朝黄白籍制,除僧、兵、奴、杂户等特殊人口外,普通居民持黄籍,因战乱南迁导致的各种流动人口持白籍。阿苒手里的是黄籍,还是阿爹生前带着她去办的。
阿苒十分奇怪,别人进城都被守卫各种盘剥,到了她这里,就仿佛在送瘟神,各种避之不及。她按照小谢所说,进城后往南,沿街数到倒数第三间金肆[2],将驿马系在路边的树下,摸出一个大钱让街边顽童帮忙看着,深吸一口气,昂首阔步的走了进去。
这家店是谢夫人娘家的陪嫁,门前挂着的香樟木质牌匾上写着青霄阁三个字。店面倒是不大,入门就立着一对一人来高的貔貅镂空宝瓶,店内陈设优雅宁和,所用器物皆是上品。掌柜看起来年过五旬,头发皆已花白,正安静的立在黄梨花木质的柜台后面筹算[3]账目。阿苒走进来,他不过稍稍抬了一眼,立即又将目光收了回去。
阿苒放眼四顾,也没见到其他客人,甚至连一个伙计都没有。她究竟还是信任谢澜曦,走到柜台前轻轻咳嗽一声,问:“你们这里卖桂花蜜吗?”
那掌柜眼都不抬:“这位娘子,你走错地儿了。这里是金肆,买首饰的。你要买桂花蜜,得去市西的延酤、治觞二里[4]。”
阿苒奇道:“你怎么知道我说的桂花蜜是蜜酒[5]不是普通花蜜?”
那掌柜被她问的一窒,却仍然慢条斯理道:“不管是蜜酒还是花蜜,你都走错了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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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路引起源于明朝,凡离乡百里者,需由当地政府颁发类似通行证的文书。本文架空,仿魏晋制,沿袭黄白籍。
注[2]:魏晋时期,打造出售金银首饰器皿的店铺一般称为金肆。有资料显示,唐时称之为金银行,宋时称金银铺,元朝沿用宋时称呼,到了明朝即为打金铺,打银铺。清朝则明显按地区划分,京城称为首饰楼或者金珠店,两湖与广西一带由江西帮开办的多称金号,广东称金铺,西北等地称银炉,福建多用银铺,而宁波商人在江浙一带多称银楼。
注[3]:筹算是运用竹签做筹码进行运算,唐末筹算才在乘除法上有所改进,到了宋代才产生筹算的除法歌诀。一直到元代中叶才开始出现算盘的影子,真正的流行是在明末,伴随而来的是《算法统宗》。
注[4]:魏晋时以建康为例,实行坊市制,百姓居于坊,交易则进行于市。《洛阳伽蓝记》记载的就有酒市、马市、屠市。另有记载曾道:“有洛阳大市,周回八里”;大市之西,“有延酤、治觞二里,里内之人多酒为业”。本文所谓“京城”布局设定部分借鉴于此。
注[5]:公元前780年,西周宫宴中就有蜜酒的记载,但真正盛行于唐宋时期,尤以开瓮香满城的东坡蜜酒闻名于世。
61 进京(中)
更新时间2014-5-31 9:13:02 字数:2567
阿苒不以为意,继续开口道:“可我初来乍到,不认的路,不如你带我去?十六年的桂花蜜,可不好找。”
那掌柜终于放下手中算筹,正眼望向阿苒:“小娘子贵姓?”
阿苒微微一笑:“免贵姓萧。”小谢和她说过,他失踪后,谢家内外肯定会跳出不少魑魅魍魉。即使谢夫人准备好替身,为避免露出破绽,也只有尽可能的闭门谢客。如果想要不惊动旁人,仅凭阿苒自己直接去见谢夫人,恐怕并不容易。
谢夫人出自兰陵萧家,当初嫁给谢为安就是冲着谢氏宗妇的位置,陪嫁可谓十里红妆,这间金肆就是其中之一。而但凡能在京中做金银买卖的,背后没有点实力几乎是不可能的。阿苒进来后没有看到半个旁人,可静下来时,光听着隐藏在暗处的呼吸声就不下三个。毕竟是谢家金肆,若当真没个人暗中盯梢,光靠一个老爷子根本不顶事。
那掌柜请她在店内稍后,过了大约一刻钟,从里面走出一个管事打扮的中年人,上下打量了一眼阿苒,问:“娘子要的桂花蜜,我家主人倒是有,只是不知道您开价多少?”
阿苒依着小谢教给她的话,答非所问道:“不用银钱,仅用谷帛。”
由于前朝诸国战乱,五铢越铸越小,甚至还有剪凿边圈的,往往被戏称为鹅眼鸡目。如此言而无信,银钱反而不如谷帛实用,一度曾出现过“谷帛为市”的局面。自大晋朝开国以来,百姓不再流离失所,国家日益昌盛。渐渐的谷帛便退出了流通市场,民间又重新开始使用银钱。司马氏为了稳定民心,统一废弃五铢,改铸铜板,以“文”为单位,每一枚仅重二铢四,价值却抵得上三枚五铢,就是后来的大钱。
谷帛这种东西向来是乱世贵而盛世贱,谢澜曦让阿苒在金肆里以谷帛结算蜜酒,要是放在别的店里,早就被人大扫把轰出去了。可那管事听了后,却立即恭恭敬敬的朝她行了一礼,低声道:“既然如此,请娘子随在下入内,价钱好商议。”
阿苒跟着他走了进去,没想到这家店虽小,里面竟然别有洞天。四名容貌秀丽衣着光鲜的侍女立在门边,见到管事时整整齐齐的行了一礼,每一寸弧度几乎都一模一样。
那管事见了她们,便止住脚步,对阿苒低声道:“在下先送到这里,这几位是夫人身边的人,特意护送娘子入府。”
阿苒顺着他的目光往为首的一名侍女望去,只见她年纪约莫十八九岁,鸭蛋脸,身量高挑,容貌端庄,看衣着打扮最是出众,见了自己只是微微一笑,声音柔和道:“我叫碧梳,是夫人身边的一等侍婢。夫人暂时无法出府,只能请娘子过府一聚。”
她一面说着,一面上下打量了阿苒一番,眉间微蹙,很快又舒展开来,回头对身边的侍女低低吩咐了两声,对方立即点了点头,朝阿苒行了一礼后离去。另两人转身推开房门,退到一边。碧梳对阿苒做了一个请的姿势,等候她先进。
阿苒迟疑了一会,终究还是信任着谢澜曦。她慢慢的走了进去,身后的侍女们也跟着鱼贯而入。碧梳落后一步,让身边的侍女上前替阿苒打了珍珠帘,阿苒道了声谢,心中越发觉得怪异。明明碧梳是个侍女,可看起来却是一副大家小姐的气度。她忽然有些忐忑,连身边的侍女都是这等水准,不知道谢夫人又是怎样的人?
内室的装饰更加古朴文雅,好在阿苒昨夜刚刚见识过吴王的奢华,只淡淡扫了一眼就过去了,总算没有丢人。碧梳将她的反应举止都看在了眼里,脸上不觉收敛了笑意。阿苒绕过六扇立地绣屏,里面并无人在,只有一个巨大且精致的黄梨花木浴桶,飘着些许花瓣的水面微波荡漾,正汩汩的往外冒着蒸汽。
浴桶边上放着五只长方形浅口银盘,依次摆放着浴巾以及盛有香料、花露、澡豆的瓷罐。
碧梳见阿苒有些困惑,语气委婉道:“现在情况特殊,为避免引人注意,只能斗胆请娘子换身打扮。奴婢如有失礼之处,还请娘子多多见谅。”她先前还自称“我”,现在已经变成“奴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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