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玉素被人推搡着进了大帐,烛火昏暗,她倒在褥子上,裙子被高高掀起盖住了脸,此刻她恨不得自己昏死过去才好。
有冰凉的泪水滑入发鬓,高玉素拿袖管抹抹眼泪,下意识地摸到肚子上:十年了,或许这次自己可以有所作为,那两人联姻之时,可是昭告天下别无他子的。
有小黄门在漏夜匆忙入了建业燕王府,笑眯眯朝草草梳妆的高玉素道:“女郎,这便随我去见燕王吧。”
慕容傀将曹姽一路扛着回了含章殿,看她在大虎小虎的服侍下用饭梳洗,又把她抱到榻上,亲手给她换衣。
他大手扒拉下曹姽脚上一双小皮靴,皱着眉就往边上一扔:“都说江左豪富,这皮忒差,改日阿爷给你硝制一双女娃娃的小鹿皮靴。”
曹姽被他挠着脚心,顿时“咯咯”乱笑缩到榻上,这时光如此珍贵,让曹姽笑着笑着突然莫名悲伤,便吊在慕容傀的脖子上不肯下来。
慕容傀无奈只好斜倚在榻上,拍着女儿的背问道:“阿奴,你睡不着?”
“那阿爷给我讲故事可好?”曹姽哽着嗓子撒娇道,突地想起胆敢把原属于自己的金步摇戴在头上的高玉素,委屈便全然不见,只余愤怒,便故意问道:“就说说阿爷是怎么认识娘亲的?”
慕容傀难得迷茫地“啊”了一声,方才笑道:“你这小鬼头,怎的想起问这个?”
他换了个姿势,将曹姽搂在怀里:“阿爷当年在鲜卑失势,被庶出大哥屠尽满门,妻室儿女无一幸免,只好带了几个亲信连夜奔逃,投奔幽州都督王浚。王浚早年靠鲜卑铁骑抵挡匈奴人,颇有些战绩。时值北汉大将石匡诈降王浚,王浚不敢得罪战所披靡的石匡,又轻信他有归顺之心,便开了城门接受了石匡几千头牛羊的献礼。”
曹姽听得有趣,一跃而起跪在榻上道:“那石匡带了几千头牛羊,出手阔绰,心意实足啊!”
慕容傀闻此幼童稚言大笑数声,摸了摸曹姽的头:“傻阿奴,幽州城才多大,几千头牛羊把城里堵得严严实实,让驻兵动弹不得,王浚岂不是只能等死?然王浚身边有个年纪轻轻的谋士韦南,见主公不听劝解,便暗暗传令下去让幽州城每家每户挖出又深又广的地窖,只要把牛羊驱赶进去,就尽归这家所有。又调集了两百人的强弩守在城门上,待石匡领人进城,开始大肆劫掠,这才令伏兵出击,驻兵也未因牛马阻塞,立时进行反抗。王浚因这谋士大难不死,幽州城安然无恙,石匡逃窜时被暗箭射中腰腹,好几年都不能恢复元气。”
这故事听得曹姽的眼睛越睁越大,她竟不知道自己的父亲还有这段旧事,可她也不免疑惑:“这事儿又和娘亲有什么关系?”
“听阿爷慢慢说来,”慕容傀突然柔和一笑,显在他那张硬朗粗蛮的脸上甚是怪异:“这世上就是那么一物克一物,汉人拿匈奴人没办法,匈奴人又拿鲜卑人没办法。后来石匡派侄子石龙数次报复,都被你阿爷我打了回去。可那韦南却说你阿爷我只是蛮人之勇,不懂何为运筹千里,我心想你这唇红齿白、娘们儿唧唧的男人上不了战场,只配拿着麈尾指手画脚。”
“结果他旋即就露了一手给我看,那日匈奴前锋头上铁盔足厚一寸,他就站在城头上射而洞之,你阿爷我自负便捷弓马、勇冠当时,也不过如此了。”慕容傀说完这段,曹姽便知这神射之人定就是自己母亲曹致。
“那人就是娘亲对不对?”曹姽的睡意已经全消,情急之下揪住了慕容傀的衣襟。
慕容傀被曹姽的没轻没重弄得咳嗽了两下才道:“英雄惜英雄,你阿爷我心服口服,就想与这韦南结拜为兄弟。结果他约我至家中,问我想不想开创不世功业。阿爷自然想啊,然后这假男人便做了真娇娥,说自己乃魏武帝后人,阿爷本不信,可这女人拿出了传国玉玺,实在由不得人不信。翌日她便说服无子的王浚收我为义子,赠与人马助我打回辽东,还被朝廷封了鲜卑大单于、辽东郡公。”
“所以这只是娘亲的第一步,”曹姽对东魏的来历如数家珍:“适逢北汉攻破洛阳,俘虏晋帝,娘亲借鲜卑之兵截掳意图南渡的琅邪王氏、陈郡谢氏、陈郡袁氏及兰陵萧氏,并入建业,手刃时任扬州都督的琅邪王司马睿。至此,流离的曹氏族人已在江左经营五十一年,终得司马氏覆灭,扶助娘亲登基称帝。”
只是曹致本为女儿身,坐稳这帝位实属不易,她会一直需要自己,慕容傀沉吟半晌,方才又给曹姽盖了被子:“好了,时辰不早,阿爷既然给你说了故事,你也要好好睡觉。”
曹姽看着面前虽已快年近五十,却依然如壮年人的父亲,不由就想起他两鬓斑白从辽东赶回来的模样,怒斥自己为帝无德、为母不仁,败坏了母亲十数年的心血。
今朝再听前事,只觉得自己无脸再见父母。
她便钻入被中,须臾又觉得不舍,看慕容傀并未离去,而是想看自己入睡,一时心底柔软,便细着声问道:“阿爷,你会永远对阿奴这般好吗?”
“会的,”慕容傀给她掖好被角:“只要你永远是阿爷的小公主。”
曹姽心中各种情绪翻涌,只得暗暗放缓呼吸,听到慕容傀离去才翻身坐起。
大虎、小虎见公主仍未睡着,连忙上前询问是否身体不适,曹姽令她们二人退出内室,留自己清净,一边心忧阿爷可能此时已出台城,回燕王府探望高玉素那个贱人了,他怎么可以放着母亲不管?
这样一想,曹姽越发不甘心,母亲以女子身临朝,乃是旷古的第一人,这样的妻子该是全天下男人的梦想,可是父亲身边为何还要留着高玉素?
她身随心动,禀着前世记忆,偷偷开启了为帝后才知道的建业台城内的密道,密道久未经人使用,泻出一股浓浓的霉味,令得曹姽手上的烛台火焰都动了几动,险些灭了。
曹姽定定神,步下台阶,按照方位往西边岔道而去,第一个入口便直达显阳殿的内殿,那里果如之前的每一晚一样都寂静无人,让曹姽不由恨得咬牙,但她仍然决定继续碰碰运气。
她便原路折返,又往南边而去,那里是整个台城的中枢,太极宫式乾殿,国家祭祀和议政的重要地方,两侧东堂和西堂更是军机要地。曹姽晓得自己此行将极冒风险,却仍挨不过心中不忿,她知自己勤政的母亲这时必定还招了尚书台的俊才商议国事,父亲有极大的可能不会出现在那里。
曹姽小心地将烛台留在密道深处,借着映射而出的光线小心地走上出口的台阶,将东堂内掩饰密道的围屏推开些,这时“啪嗒”一下的响声着实将她吓了一跳,原来是一支紫毫小笔从金丝楠木的案台上滚下来,落在锦石地上画出一道深深浅浅的墨迹。
慕容傀就站在案台前,高大磊落的身形几乎将曹致严严实实地遮在身前,曹姽不敢探身看不分明,却见母亲腰间露出一角红色心衣,随着烛火的摇曳,那勾人的一角在玲珑脐眼上一起一伏,似是重重衣物内有什么东西正在拱动,登时让曹姽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领悟来。
☆、第九章
江左建业的东魏朝廷,目前仍是北渡及土著豪门的天下。
曹致因身为女子的先天弱势,不得不仰赖他们的支持,她偶尔回想起承德初年那场叛乱,至今仍心有余悸。
然曹致岂是为人所制之君,她毫不吝啬地将丞相之位许给王谢豪族众人,却又力排众议开设常科,设立尚书台招贤纳士,将皇帝的权利尽可能地掌握在自己手中。
朝中凡是上书及草诏都要经过她的心腹之手,曹智凭借着尚书台牢牢扼住了内廷外朝的咽喉,王谢等族自然明白她的用意,只是君臣间的斗争尚未激烈到要摆在明面上。
尚书令之职如今空缺,尚书仆射薛令暂代其事,此人为承德五年常科第一榜进士科头名,出身微寒,得曹致青眼时已年过三十。
此人虽已不是青葱少年,却仍是五官清隽、朗朗若风,此时他从掌管边疆及胡人事宜的客曹张淼手里接过一份秘密奏疏,呈给曹致道:“这是康乐公一月里的第三封奏疏。”
“康乐公甚是急切呐!”曹致眼光掠过奏疏内容,与前两次大同小异,便未接,示意薛令就放在案首:“也难怪,自朕登基,他驻守秦岭大散关已近十年。”
“蒙陛下厚爱,康乐公领征南大将军,都督雍、荆、益三州诸军事又领开府仪同三司加散骑常侍,只是十年来秦岭无战事,他这是怕有负圣恩。”薛令如实回答:“如今成都王李雄因头顶生疮而死,身后不立子而立侄李班袭爵,康乐公密报其子李期借奔丧之名害死了李班,自立为成都王,得势之后重用庸才、朝政混乱。如今巴郡情势不稳,正是我东魏的好时机。”
曹致却自有成算:“既然李期不是个能成大事的,那就看看他能把巴郡糟蹋成什么样子。既然已经等了十年,朕也不在乎多等两年。”
薛令觉得陛下所言未尝没有道理,天下形势瞬息万变,谁都不知道未来会不会有更好的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