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就这般僵持了几乎一刻,任谁都没有想到康肃竟然爽快地先低了头,他放下手中文书,站起朝曹姽一拱手:“臣康肃见过公主!”
曹姽一喜,觉着自己身上天家威仪到底慑人,康肃不敢当面与她作对,未想还没等她得意完,康肃已经坐了下去,摸着胡子感慨道:“臣今日初见公主,倒似看见当年陛下十数岁时一般,颇为怀念。”
就算曹姽知道自己糊不上墙,乍听康肃这番话语也不由轻飘飘起来,作为母亲的子女,听人赞自己有乃母之风真是再顺耳没有了,她甚至都暗自决定不计较康肃方才的失礼之处。
谁知康肃随即话题一转,瞥着曹姽微翘眼角道:“可惜相似处不过一分,倒有九分像足慕容傀那个蛮子,空有蛮性,几无大志。”
曹姽大怒,脸一下子涨得通红,正要怒斥康肃无礼,肚子竟然抢先又叫了起来,她起身又急,只觉得脚下一软、天旋地转,若不是蔡玖上来搀扶,恐怕又要跌倒。
康肃冷眼旁观,待曹姽又坐回床榻上,才凉凉补上一句:“”陛下是高山潜流,但愿公主不是那山中竹笋。”
山中竹笋是什么?不等蔡玖和大小虎露出狐疑神色,曹姽已然明白了,康肃是讽刺她如墙上芦苇,头重脚轻根底浅,如山中竹笋,嘴尖皮厚腹中空。
她这回是气得眼前发黑了,何况腹中还真的空空如也,而她明白母亲之所以把她扔到这鸟不拉屎的野山里来,确是因为她毫无根基又惯爱惹是生非,就算女帝有意扶持,观康肃所言所行,却似乎是打定主意不打算接纳曹姽,才会在初见就这样剑拔弩张,根本不惜得罪曹姽。
大小虎看着康乐公就觉得冒冷汗,如今小虎又伤着,大虎虽然直打哆嗦,却还是结结巴巴顶了康肃一句:“康公说话,实在……实在是过于逾矩了!”
康肃盯着大虎,直盯着可怜的小姑子满脸虚汗,才道一句“身边竟也有忠仆”,当下懒得再理曹姽,草草告辞,又召医官把了次脉,吩咐属下送上饭菜,便再不露面。
曹姽就着青瓷茶壶的壶嘴狠灌了几口白水才缓过神来,肚中饥饿愈甚,她这才看向送进来的饭菜,心道这仇就算要报,也要吃饱喝足再说。
只是一看小几上简陋的陶盘,曹姽瞬间没了胃口,那几个丑陋的陶碗里装了黑乎乎的酱汤、几只麦饼和褐色的烤豆,她正要开口质问,突然发现那个送饭的军士脸上一道狭长的红痕,隐隐还透着新鲜的血光,曹姽坏心大起,暂时折腾不了康肃这条大鱼,那折腾一下他手下这个不知轻重的小虾米也好,她朝那大汉招手,示意他把东西递过来。
待到那大汉将烤豆递给她,曹姽却假装失手将整碗烤豆打翻在地,她没有要去捡的意思,也不会让身边的人去捡,那大汉二话不说,屈下一膝,就着小碗很快将不多的几颗豆子捡了回来。
只是曹姽又故技重施,那大汉低首敛目又捡了一次,曹姽竟还不厌倦,正要第三次下手,那人却胆大包天闪过,这在曹姽意料之中,亦在之外,她没想到他有这胆量,也不遮掩,飞起一脚又往跪着的大汉手上的碗踹去,只可惜技不如人,只着了木屐的脚被人拿在手里。
因曹姽使了很大的劲,木屐脱脚斜飞出去,正巧被蔡玖抓了个正着,曹姽一只赤脚被人抓在手里,明明冬夜极冷,那人又是才从帐外进来的,曹姽却有种脚底要被那人手心的温度烫穿的感觉。
她挣了一挣,却没挣开,急得仿佛站在火堆上,朝着大汉斥道:“放开!”
那大汉这才抬起头,鞭痕森然,却掩不住他眉峰眼角更为森冷,仿佛那火热的手不该长在他身上,曹姽听他开口道:“贵客只需答应坐下进食,某自然放手。”
曹姽嘴上说“好”,待脚上一松,马上又是一个横腿,大汉皱着眉躲开,眼睁睁看着整个凭几连带着陶盘上的碗盘一起飞了出去,发出响亮的脆裂声,那晚热乎的酱汤很快渗进土里,麦饼满地乱滚,众人半晌都不说话。
曹姽这时有些后悔,又不好示弱,只好继续颐指气使道:“你去把我们的行囊送来,那里面有干粮。”
大汉将碎片收拾起来,将仅存的一碗烤豆交给大虎,再抬头和曹姽说话时,曹姽竟在他眼里发现薄薄的莫名怒意,她不甘示弱叫起来:“你还在这里看什么?!快去把我的行囊拿来!”
“没有行囊!”大汉直截了当回道。
曹姽跳脚:“你说什么?!快派人给我去捡回来!”
她的衣服、她的首饰、她的财货、她的零嘴,可全部都在马车上,没有那些,让她怎么活下去?!
那人面无表情看着曹姽扭曲的脸,才慢慢道:“那处断崖无人下得去,也不值得人下去。”他不等曹姽叫嚣起来接着道:“陶盘上的所有吃食就是你们今晚的所有,军需紧张,康公命令不得再添,帐外驻扎了人手,你们哪里也不能去!”
说完他头也不抬出去,曹姽和其他人的眼光都落在大虎手上的那碗烤豆,她不敢相信自己竟然会落到这步田地。
当下她毫不犹豫掀起帐帘,帐外果有一队甲胄军士驻守,森寒的兵器反光立时照在她脸上,清楚地告知曹姽如果赤手空拳擅闯,那么康肃的命令会被迅速而准确地执行,曹姽毫不怀疑他们会把自己捆起来吊在山崖上,而这些人的眼神和气势,绝不是会稽海上那些乌合之众的海贼可比。
曹姽虽然冲动,也不全然是个傻子,只好气冲冲摔了帘子回到帐子里,又气又饿,几乎腹痛起来。
大虎将豆子过了遍清水,放到曹姽面前,从衣襟里掏出一个银钵来,柔声安慰曹姽:“公主莫急,奴婢随身带了些逐夷酱,拿来佐烤豆,或能下咽。”
若不想去求康肃,曹姽只能点头,何况逐夷酱是鲜鱼肠加了蜜渍久藏,味极鲜美,曹姽胃口好时,光吃酱就能一口气吃上一钵。如今看在酱料的份上,曹姽觉得那烤豆看上去美味许多。
等大虎将逐夷酱均匀拌在烤豆中,曹姽迫不及待地拿起一颗往嘴里一丢嚼弄起来,殊不知一声惨叫,痛得眼泪直流,含含糊糊大嚷:“什么豆子那么硬?!”
那边厢康肃听了大汉的回报,见他脸上依然渗血,让他去找医官治一下,一边又吩咐道:“阿揽,这几日的餐食依然由你送去,记住,既不爱酱汤麦饼,餐餐只能是豆。”
似乎怕他不解,康肃又多说一句:“离下次休沐尚有十天,让住在那帐子里的那位慢慢嚼豆子,好好磨一磨性子。”
☆、第四十章
康肃说到做到,曹姽一天两餐只见豆子不见其他,她行囊又尽数遗失在山崖下,崖壁陡峭,且曹姽隐没身份,断断没有指使他人的立场,康肃也并不愿意自己麾下兵士去冒这种不必要的危险,因此曹姽起头两天真真只能拿豆子拌酱果腹,而且还得省着吃。
康肃趁着空闲也会去看望一下,曹姽初时还会耍两句嘴皮子,可惜早已是底气不足。腮帮子磨得酸痛,饿极的时候只能艰难地咀嚼着坚硬的豆子,她也不听康肃关于军营内粮食短缺的鬼话,虽既没有抗争,到底也没有求饶。
不过两天,曹姽原本白皙粉嫩的脸就因为饥饿缺食而憔悴泛黄,大小虎更是面带晦涩,只有蔡玖可以仗着男身,进出之间夹带些私货,但大多都是干菜及麦饭等物,曹姽别说吃了,更是见都没见过,又怎能毫无顾忌下口?
康肃深知曹姽性情高傲,无论如何不会拿绝食和自己相抗,归根到底不过是成长于锦绣堆里,粗食糙饭无法下咽罢了。但他不能坐视不理,即使曹姽本意没有绝食的意思,这样下去必定也会形销骨立,于是后一日大汉阿揽出现在帐子里的时候,又如曹姽到营的第一天那样,陶碗堆满了食案,酱汤、麦饼重又添上了。
曹姽不用照镜子就知道自己脸色有多难看,曹家家教甚严,她虽不是集贤阁里循规蹈矩的弟子,却也是太师王攸教出来的,学不来前朝司马衷那个白痴说出“何不食肉糜”这样遗笑千年的蠢话,但是饥饿是什么滋味,食不下咽又是怎么样的滋味,曹姽两辈子来却委实都没有体验过。这番落在康肃手里,倒也体验了一把民间疾苦。
阿揽一进来,就觉得帐中颇有风声鹤唳之感,三个下人站在角落里,坐在胡凳上的那个虎视眈眈的小魔星此刻并不动,与其说她对康乐公有所忌惮,不如说她现在食不果腹、无力再战罢了,可那双眼睛却像森林伸出亟待觅食的小狼,尖牙已经感到了血液的芬芳。
阿揽放下东西,并不废话,曹姽盯着还在冒着热气的食案,喉头埋在衣领中暗暗滚动了一下,却鼻子轻哼一声,头转到了一边去。
大虎见公主没有拒绝,也不像上次那般为难,就上前接下了陶盘,曹姽回头看的时候,人却已经不见了,这么个山一样的大高个,动作之间却是端的灵巧,曹姽上回早已领教过了。
即便今日添了菜,落在曹姽眼里依然乏善可陈。酱汤太过咸涩,麦饼干瘪得和冬日里的树叶子一样,曹姽勉强咽了几口,又情不自禁去掏枕边装着逐夷酱的陶罐,失望地发现里边空空如也,好几天前就已刮得渣都不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