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自己已没有了童年记忆的久远过去,不知是否也曾被阿爷这样宠爱,然而曹姽现下年近三十,再去纠结这个问题着实可笑,自从先帝曹致去后,慕容傀就再未踏足建业一步,还是龙姬出生之后,又北伐中原需要两线协同,曹姽才再与慕容傀见面。
这次慕容傀竟然没打招呼就先来了,长安的宫室破败成这样,东魏初定一年,还顾不上讲究这些礼节俗套,光是制订下各种有利南北统一的协调政策,就已经让曹姽大伤脑筋了。在这一方面,曹姽不由还是佩服自己母亲,她虽然不是做不来,且还有那许多人辅佐,可是她永远做不到和曹致一样对政事乐在其中。
既然慕容傀来了,曹姽总得见一见,行到豫章宫,却是先看到立在门内垂首等候的一个绝妙丽人,她冷不防看到皇帝本尊,连忙慌张跪下行礼。曹姽看她年纪比自己还小一些,梳的妇人发式,二人眼光撞在一起,彼此都觉得很有些面善,此时慕容傀发现了曹姽来到,把穿了一半衣服的龙姬交到大虎手里,声若洪钟道:“阿奴来了。”
又见曹姽盯着那年轻女子看,便介绍道:“这是我新纳的夫人,是个因战乱流落的比丘尼,我让她重新蓄了发,留在身边端茶送水。”
原来是她?那个从前在鸡鸣山和自己有一面之缘的小尼姑,上辈子也曾是慕容傀身边的侍妾,果然她是逃不开这种命运的。但想到自己母亲,曹姽脸上就现出不悦来,并没有再理睬二人,而是径直上前从大虎怀里抱出龙姬来,龙姬已经是个六岁的大孩子,褐色的眼珠毫不掩饰喜悦,环着曹姽颈子撒娇道:“阿爷呢?龙姬想他呢。”
龙姬一年前才知道自己父亲到底长得什么模样,小小娃儿孺慕之情可怜得紧,纵是慕容傀疼宠她,到底比不得自家亲父,慕容傀便啧啧道:“小没良心的,还是想着那个臭小子。”然后带着点不自在对曹姽解释道:“父亲年纪大了,也需要有人在身边端茶侍候,难道老父还指望你这个皇帝来尽孝吗?你也别不高兴了。”
见慕容傀尴尬地搓手,曹姽的脸色稍稍缓和下来,她总不能指望今后的日子,慕容傀就这般孓然一身终老,何况先帝在世的时候,他尚且还有三两个侧室。曹姽这时才注意到站在墙角的曹安,他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默默看着这一方其乐融融。
“太子过来,”曹姽朝曹安挥手:“带着妹妹去找太傅,朕晚些检查你们两个的功课。”
龙姬自幼与曹安一起长大,年纪又差得大了,对曹安很是依赖,听到母亲要哥哥带自己去上学,便也不十分抵触。曹安便恭恭敬敬应了,牵起龙姬,行了礼告退出去。
“小东西站在墙角,眼神和狼一样。”慕容傀见两个孩子走远:“阿奴,龙姬到底姓什么,你想好了没有?”
曹姽突然想起年幼时候,王神爱才嫁进来不久,姑嫂两个稚龄女孩嬉笑玩闹的日子,后来王神爱的眼睛里就只剩曹安一个,就仿佛将自己上辈子对曹安的忽视,这辈子都由王神爱倾其所有来补足一样。看着曹安坐上皇位,几乎成了王神爱存活下去的唯一执念,一直发展到两年多前,她竟然对着曹安下跪,口称“拜见皇帝陛下”。
这事情传扬出去,曹安连同王神爱就都不要活了,若认真计较起来,王家也难脱干系。此时的王道之不过挂着个虚衔,一心求仙问药,曹姽也并不想为难他。
还是康拓打听到王神爱奉旨嫁予曹修之前,曾经有一个几乎谈及婚嫁的竹马之友,恰巧此时因为妻子难产过世已久,正在考虑续弦之事。曹姽二话不说,将王神爱以暴毙为名发丧,却改头换面绑了嫁给她的竹马,王神爱倒也安安分分过起了日子,生了个女儿之后就把一切都忘了。
仿佛那十多年里,她既没有做过太子妃,也没有生过曹安这个儿子。
但曹姽分明觉得曹安大松了一口气,自王神爱忘却前尘之后,他再也没去见过自己的母亲,甚至是私下偷瞧也没有。他知道轻重,懂得割舍母子之情,不过十五岁的年纪,就已经能够冷下心肠,不得不说是块好材料。
曹姽沉默了一下,很艰难地开口:“我先前就未想过动摇曹安的位置,看着母亲和我自己,便深知女子为至尊的不易。做得好了未必有人称赞你,若是哪里行差踏错便有人讥讽牝鸡司晨,我并不想龙姬承受这些。况且……”
龙姬刚刚出生时,小小柔软的婴孩让盼望了许久的荀玉爱到了骨子里。但随着龙姬的长大,荀玉的眼神却随着孩子日益深邃的五官渐渐忧愁,这孩子长得太像康拓,淡褐的浅色眼珠、阳光下如麦穗一般卷曲金褐色的头发,鼻梁高挺、棱角分明,只有皮肤白皙承继了曹姽。
荀玉过世前对曹姽交待的最后遗言,就是希望她再生一个孩子。天下或许能够接受一个女人坐在皇位上,却不会接受一个胡人相的女人坐在皇位上,何况中原方才从匈奴人的酷烈统治中解放出来。曹姽虽然有一半鲜卑血统,但她大抵还是长得像汉人,鲜卑对光复中原亦有襄助之功,而龙姬的外貌就几乎绝了她的皇太女之路。
康拓在龙姬快五岁的时候斩杀刘熙,星夜回到长安,风霜浸透寒甲铁衣。他第一次将龙姬抱在怀里的时候,就知道自己的女儿所面临的困境。
当夜康拓便轻咬着曹姽鼻尖,低声问她龙姬的以后怎样安排。
曹姽倒是出人意表地豁达:“你要是整年整月地留在长安,我倒是可能再生,但你不会吧。”她嘻嘻笑道:“阿揽,龙姬是我们等了许久的孩子,带着那么多的渴望和期盼,我只愿她拥有我们为人父母的所有关爱。”
无论她做什么样的决定,康拓都是她实现理想的坚实后盾。
慕容傀不会毫无目的地不顾千里之遥特地来一趟长安,曹姽笑道:“那父亲不若赐姓,就让龙姬姓慕容如何?”
果然自己的小女儿就是聪明,慕容傀抚掌大笑道:“老子早说了慕容龙姬是个好名字,那曹安虽也是我长子的血脉,可是就这样让他轻易坐拥河山,却是我同你母亲这一生未曾达成之事,老子可不服气。他曹安日后就算驰骋中原,也别想分得辽东一丝一毫。”
曹姽便默默盘算自己离做太上皇还有多久,她要把剩下的日子都给康拓,康拓的也都要给她,日日夜夜都在一起。
曹安行弱冠之礼的时候,曹姽的身体便渐渐不好,文武百官常常十天半个月都见不到皇帝一面。曹安拎着方丝帕安慰小小少女龙姬,好叫她不要再哭了:“皇姑是早年征战伤了身子,你且听话,乖乖服侍汤药在榻前,皇姑的病就好了。”
龙姬只一迳儿地哭,哽咽得嗓子都哑了:“娘亲连药都喝不下去了……”
曹安拍抚着不断抽泣的龙姬,看到他送给龙姬的玉人折腰舞佩随之在绛色间幅裙上抖动,眼里闪过极其复杂的神色,皇姑连药都无法吞咽了,情形已经坏到这种程度了?
但是他从史书上也知道,即便这样,也有病入膏肓的皇帝能拖上好几年甚至好几十年,宫里最不缺的就是灵丹妙药,何况葛稚川也正从罗浮山赶过来。那些从小一起长大的贵族羽林郎,那些嗅到从龙之功的世家大族,以及渴望有用武之地的贫寒门客,莫不希望他一举登顶,早早终结曹家女人当政的局面。
曹安因为那些闪动着野心的眼神,几乎夜不能寐,他不得不承认失眠的大部分原因,是缘于他的心在狂跳。
他不知道的是龙姬见他离开,就抹了把脸,蹦蹦跳跳地去找曹姽:“娘亲,你教我说的我都学给哥哥听啦,你说哥哥真的那么想当皇帝吗?”
曹姽塞了颗莺桃堵住了龙姬的嘴。
曹安几乎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带人冲进了太极殿,如果他不尽速威胁曹姽退位,那么那位让他忌惮极深的忠勇侯、领兵大都督还是龙姬的亲生父亲的康拓,就会把他剐得身上连一星半点的肉沫子都不剩。他却不知,皇帝起居的东堂内只留下一封书信,他最害怕的康拓已经带着曹姽母女走在了去往辽东的路上。
龙姬照例发挥黏人大法,缠着曹姽问那封留书到底写了些什么。
曹姽点了下龙姬的鼻子:“为娘一生……不,也许不管几辈子都放不下‘情’之一字,”康拓深深地看了曹姽一眼,听她继续说道:“你曹安哥哥像极了曹家男人,他要是敢对我这个养育他长大的姑姑下手,便是具备了帝王资质,皇帝本该这样的人来做。不过只要你外祖慕容占据辽东,他就别想着对咱们动手。至于到底能不能将辽东一并归入版图,就是我对他为帝的考验了。”
龙姬张了张嘴,然后扯了扯裙裾上的玉人佩,别扭道:“我以为娘亲只是嫌弃宫里太闷,想和我们出来玩几天呢。这下可怎么办,曹安哥哥送我这枚玉佩的时候,说是要娶我的呢!”
马车外传来马匹的嘶鸣,龙姬因为车驾猛地停住滚进了曹姽的怀里,康拓气急败坏地弃了缰绳,回头大骂道:“那小子想娶你?做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