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氏问起,单晚婵也只是说她非正室,不需要参与佛事。周氏倒是欣慰了一些:“你这孩子,就是太单纯。须知名份地位不是与生俱来的,你不防备、稳固,就会被别人夺了去。这个丫头不是个好相与的,清流又颇为关心。你确实得费些心思。”
单晚婵垂螓首低声应下了,周氏又执了她的手,去拜送子观音。原来她同意支起薄野景行,也有这么个意思。
禅房里,薄野景行累坏了。她如今受不颠簸,马车上实在是睡不好。刚刚入睡,外面突然有人敲窗户。薄野景行眼皮都没睁开:“进来。”
外面一人翻窗而入,一身靛蓝布衫,面色真如苦瓜一样拉得老长,不见一丝笑意。他左眼已失眼,这时候戴着灰色的眼罩,右眼却更加有神。这时候他严肃地看向榻上,半天才迟疑地道:“薄野景行?”
薄野景行拥着薄被,暮色降临了,纵然是六月初,山中的气温与她而言仍是偏冷:“一别数十年,你连老夫也不识得了?”
苦莲子这才上前两步,他右眼中那种如同沉沉暮霭般的死气终于消散了些许:“真是你?三十几年不见,你怎么长成个大姑娘了?”
薄野景行居然苦笑了一下:“替老夫把脉。”
苦莲子望定他,突然后退两步,跪倒:“谷主。”
薄野景行摇头:“寒音谷都不存在了,什么谷主。”
苦莲子脸上又恢复了那种死气沉沉的阴霾:“几十年了,你总不好意思让人再称你少主罢?”
两个曾于江湖掀起惊涛骇浪的人,面上同时露出一丝沧桑。良久,薄野景行伸出手:“替我把脉。”
苦莲子上前一步,以袍角擦拭自己的右手,然后小心翼翼以一方丝帛覆在薄野景行的右手腕,替她把脉。他面色越来越凝重,薄野景行视若无睹:“穿花蝶呢?”
苦莲子面无表情:“那个采花贼?在外面,我徒弟正看着他。”薄野景行点点头,苦莲子声音中已带了几分杀气,“谁把谷主的身体改造成这样?”
薄野景行语声平静:“我被江家幽囚三十年,留得头在已是难得,其他不必细究。”
苦莲子点头,这江湖之血腥残酷,不临其间不能感同身受。多少转身即离别,多少头颅曾少年。今朝饱饮他人血,明朝他人剑下别。
片刻之后,苦莲子眉头紧皱:“谷主的身体……”
薄野景行挥手:“情况我都知道,讲治愈之法。”
苦莲子凝神细思:“谷主可知自己为何三十年容颜不老?”
薄野景行知道他不会无故作此问,倒也答得认真:“是否修炼五曜心经的缘故?”
苦莲子沉吟:“五曜心经是江湖传说的绝世之秘,我并不知道它是否存在。但是谷主体内有一枚非常奇特的宝物,这枚宝物令谷主风华犹盛当年。”他知道薄野景行不喜人卖关子,索性一齐说完:“这枚宝物就是传说中的五曜神珠。”
薄野景行倒是第一次听说:“五曜神珠?跟五曜心经有何关联?”
苦莲子摇头:“光听名字,肯定是大有关联的。但是这些人我四处打听,也没有确切说法。谷主现在体质孱弱,只有借五曜神珠之力,能够得以恢复。”
薄野景行没说话,明显是等他说下去。苦莲子深吸一口气:“如果是谷主的亲生骨肉,就会拥有谷主的体质,加上五曜神珠的药力。谷主服下此子,不旦能复元身体,功力也必将大涨!”
如此骇人听闻的话,他说来却随便得很。薄野景行目如点漆,半天他突然看向苦莲子。苦莲子一怔,赶紧退后两步:“谷主……”
薄野景行掀开薄被:“你上来。”
一向用毒如神、鬼神不惧的苦莲子居然寸步不前,他沉思了片刻,就不动声色地卖掉了徒弟:“三十年来,虽谷主仍芳华正茂,属下却已年老。体力不支,恐有负谷主所托。但我有一徒,名叫水鬼蕉。医术虽然称不上高明,人却十分周正。正好献给谷主!”
薄野景行点头:“叫他进来。”
片刻之后,禅房里多了两位少年,一个白衣翩翩,却形容狼狈。另一个一身青衣,容光温醇。白衣的当然是穿花蝶,他本也是玉树临风的人物,可惜最近确实有些灰头土脸。青衣的正是水鬼蕉,他跟着苦莲子久了,身上也有一种草药的苦味。
苦莲子毫不知耻地将方才的事对他说了,水鬼蕉果然不愧是跟师父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他不动声色地就来了一张祸水东引——反正我不下地狱,谁爱下谁下去:“回谷主,小的师从苦莲子,我师父是您的小辈,在下便是您的孩儿辈。您能吃自己骨肉,又岂能食自己曾孙?”
薄野景行毫不在意:“老夫吃的时候不想就是了。”
水鬼蕉居然面不改色:“谷主,孙儿毒术尚略懂一二,此事着实一窍不通。孙儿身边这位,真正的温雅如兰,气质如玉,又是花丛里的好手,想必定有了不得的技艺。孙儿认为再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了。”
穿花蝶早就听得站都站不稳了,这时候他突然也急中生智,把自己师父给卖了:“谷……谷主,不不,薄野大爷!小的推荐一个最适合的人选!我师父阑珊客!他如果知道您老人家就是名震江湖、令白道闻风丧胆的薄野前辈,他一定会欣喜若狂的!何况他的技艺远高于我,定能一枪中的!让谷主心想事成!”
薄野景行仔细考虑了一下:“也好,这事,老夫不想勉强。”
穿花蝶飞奔出去,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的速度跑了。
晚上,单晚婵进来给薄野景行化胭脂露。刚一打开房门,她就是一怔:“这两位是?”
薄野景行接过她手里的胭脂露,水鬼蕉立刻恭敬地喂她。她红唇鲜艳丰盈,水鬼蕉不敢正视。苦莲子端坐不动,薄野景行示意单晚婵到苦莲子身边:“他们是老夫旧部,小媳妇不必惊慌。他便是老夫几日前提过的名医,你且让他看看。”
单晚婵这才走到苦莲子面前,略略福身:“有劳大夫了。”
若真按苦莲子的意思,那是绝计不会理会别人死活的。但如今薄野景行开了口,他虽面无表情,还是给单晚婵把了脉。闭目细听半晌,他睁开眼睛:“只是气血虚弱,只须益气补血,两者并补便是。”他本就是架子大的,这时候立刻吩咐下去,“水鬼蕉,这几日就由你照顾这位夫人!”
水鬼蕉已经给薄野景行喂完胭脂露,应了一声,立刻开了方子去采药草。单晚婵过意不去,几度道谢。本想命丫鬟去煎药,但水鬼蕉是个亲力亲为的,已经拿了方子出去了。
等到两人出去,苦莲子这才细嗅薄野景行的紫玉碗——上面还有胭脂露的残液。他以银针拨了些到一个指甲盖大的玉盒子里:“能轻易改变谷主体质,此人莫非是商天良?”
薄野景行点头,正要说话,突然屏住了呼吸。苦莲子一怔,他虽不懂武功,一手毒却也是让人闻之色变的。他右手捏了一粒黑色的腊丸在手,警惕地留意薄野景行。薄野景行却只是摇摇头:“百里天雄的人。”
苦莲子面色微变:“七宿剑派?是因为前日百里辞楚的事?”
这件事已然轰动江湖,他知道也不奇怪。薄野景行冷哼:“百里天雄就这么一个儿子,岂能善罢甘休。”
苦莲子面色沉静如水——这跟他没关系,只要不惹到这个房间,外面尸横遍野他顶多注意出去的时候别踩着尸体。
薄野景行却突然推门出去——外面早已是杀声四起,苦莲子急急阻拦:“你要干什么?!”
薄野景行眉头微蹙:“江清流的小媳妇儿。”
苦莲子气急败坏:“那关你什么事?!”
薄野景行头也没回,她快步走过一排禅房,所幸女餋的住处隔得并不远。周氏这次带了六十多名仆妇,轿夫、护卫也有七八十人。这时候大家已经发现了异样,空气里全是血腥味。
苦莲子攥住薄野景行:“百里天雄也是个不可小觑的人物,他若派人来,必是准备充分。可这时候还没杀到后院,证明江清流早有防备。你又何必涉险?”
薄野景行脚步不停:“让开。”
单晚婵的房间空无一人,薄野景行三步并作两步,很快走到寺后的讲经台。江清流果然早有准备,这时候十几个剃成光头的僧人目露凶光,与沉碧山庄近百人对恃,显见得已处劣势。
但是他们手中有筹码——单晚婵和周氏。一众女眷被赶牛羊一样赶到一起,十几个黑衣人手持明晃晃的鬼头刀:“江清流,你再过来一步,她们都将人头落地!”
刀锋架在柔弱的颈脖,江清流就在前面,身边站着宫自在、梅应雪等人。显然没有他的命令,谁也不敢乱动。
百里天雄当然不甘心爱子横死,江清流要是连这个都不防备,他这个武林盟主也不用当了。但是这次,他暗中设伏的时候,百里天雄的人却早已潜入寺庙,扮成了僧人。
这一场谈判谁都不愿先开口,周氏虽然身在屠刀之下,神色凛然无惧:“清流,我江家从无贪生怕死之徒。别犹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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