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在这样的一个夜里,蕙娘一个人坐在议事房里。所有回过事情的账房婆子什么的都已经散了去睡,该看的账簿也全都看完了,可是她一下也不想动弹。四肢像融化在椅子里那样,比她身处自己卧房的时候都要安心。她当然听见了门被轻轻推开的声音,不过依然纹丝不动。跟着她扬起脸,看着侯武,犹豫了片刻,她还是笑了:“我怎么觉得,有日子没看见你了。”其实她天天吩咐他做事情,每个清晨侯武都是第一个垂手等在议事房外面的人。他也明白她的意思,她指的是他已很久没有这样跟她独处,在众人都看不见的时候。
“和紫藤过得还好么?”她宁静地问道,“紫藤性子敦厚,若真受了什么委屈也绝对不会跟我讲,你要好好待她。”他不回答,似乎她也没有等着他回答。她突然淡淡地笑了一下:“侯武,你说奇怪不奇怪?我知道夫人自己砍了胳膊以后,第一个念头是:夫人千万不能死,眼下府里真的很紧,各项都有去处,还刚刚问谢先生借了三百两,横竖拿不出来办丧事的开销。老爷归西的那个时候亏得族里帮衬了一把,可夫人的丧事不能再靠族里,没这个规矩,但是又得讲排场,缺了什么都不可的……你说啊,我是不是管家管得没了心肝?可是这些事,我不想着,总得有人想,对不对?”
侯武默默地走到她的椅子前面,突然跪下了。他伸出手环抱住她的腰,脸庞贴在她胸口的下面。错愕之余,她感觉到了他的身子在抖,她的手指轻轻抚摸着他的脖颈,她长长地叹气:“你想我了,可是这样?”
他下决心盯紧了她的脸:“是我害了夫人。那些闲话起初是我传出去的。我把罗大夫灌醉了,他根本没有酒量,至今不知道自己说过……”他语无伦次,但是她还是听明白了。
“蕙姨娘,你赶我走吧。我是账房先生的儿子。就是那个,被老爷逼死的账房先生。我来府里,最初是想寻仇,可是老爷死了,老夫人疯了,起初我只是想让府里蒙羞,可是我没有料到夫人会这样……我没有脸再待在府里,再日日受着蕙姨娘的恩。若是夫人真的有不测,你叫人绑我去见官吧,我从没有想过要加害夫人……”
见她一直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他终于安静了下来。
“我且问你,”蕙娘弯下身子,捧起他的脸,“当年,你对我……可也只是为了让府里蒙羞?”
侯武用力地摇头,眼眶里一阵温热。
“你当然要说没有。”蕙娘笑了,“换了我是你,这种时候,也得咬死了说没有呢。”
他吻她。
她从椅子上跌撞着站起了身子,他也从地下站起来,他们歪歪倒倒地烧到了一起。他推着她前行,直到她的脊背贴上了冰冷的墙壁。她的嘴唇接住了他流下来的眼泪。她抱紧他的脊背,头艰难地一偏,然后转回来盯着他的眼睛,她耳语着,但是无比清晰:“我信你。我不会跟任何人提这个。这件事天知地知。你哪儿也不准去,我不准你去——你留在这儿,这个家就可以是你我二人的。不对还有紫藤,是我们三个人的,你呀……”蕙娘辛酸地笑了,“你傻不傻?就算你的仇人是老爷,就算你恨他——我已经睡到你怀里了,还不够么?你不是已经给他蒙羞了,何苦要去暗算夫人?你又不是那种真正心狠手辣的人,为何非要为难自己?”
他不作声,开始熟练地撕扯她的衣服。
他没有办法向她解释这个。每一次进入她的身体,他心里完全没有羞辱了老爷的念头——因为她给他的那种万籁俱寂的极乐,总是让他错觉来到了天地交界的地方,也让他自惭形秽地盼着,就在那个瞬间跟她同生共死。他知道自己不该做这个梦,她只不过是在经年累月的寂寞里一抬头发现了他,所以他恨,所以他恨起来就想做些坏事,所以他永远不会让她知道他曾这般认真地恨过。
将近二更的时候,她裹紧了胸前的中衣,娇慵地笑道:“回去吧,紫藤还等着呢。”他奇怪地笑笑,认真地说:“蕙姨娘,我答应过紫藤,这是最后一次。”话一出口,心里涌上来一阵绝望,他知道他在履行诺言——他知道他是做不到的。她的眼睛像是含着泪:“好。我明白。你和紫藤好好过下去,就好。”——她也知道,他当然还会回来。
黎明时分,小如起身去茅厕倒马桶。照理说这本该是粗使小丫鬟的活儿,可如今令秧房中人人都忙得七荤八素,贴身丫鬟和小丫鬟之间的分工便也没平日里那么泾渭分明。在回房的路上,撞到了穿戴整齐的侯武。小如只道是侯武管家起得比任何人都早,不知道他整夜没有睡过。隔着路面上几块青石板的距离,侯武叫住了低着头经过的小如:“夫人可还好?”小如急急地抬了一下眼睛,随即又垂下了脑袋:“不知道呢,烧也没退,罗大夫说就看这几日了。连翘姐姐每天换药的时候都得把坏的肉剪去,我根本不敢看……”她又觉得自己说得太多了,可是头已经是垂下来的,横竖也低不到别处去了,只好尴尬地住了嘴,没有任何动作。
她听见侯武的声音笃定地传过来:“你去吧,好生服侍夫人。你只记得,往后,夫人房里任何事情,需要调用任何人手,或者夫人自己有什么差事,不便让太多人知道,需要差遣一个体己些的人……你都只管来找我。夫人的事情,我当成阖府里头等的来办。”停了片刻,他补了一句,“夫人实在太不容易,我们做下人的都得体谅她的艰难,你说是不是?”
小如没有仔细想侯武为何突然说出这番奇怪的话——难道凭府里的次序,老夫人之外,夫人的事情还不该是头等的事情么——何必跑来专门当成一件大事那样宣讲一番?不过小如没来得及想那么多,只是脸红心跳地答应着,记挂着那个依然拎在手中的马桶,尴尬得恨不能变成石板之间的青苔,好跟它们一道钻到地里去。
令秧还不知道,自己从此多了一个真正的心腹。
万历二十九年,距离令秧自残左臂,已经过去了整整三年。
谢舜珲坐在自家宅子的书房里,等候着川少爷。两年前,川少爷会试落了榜——这倒不算什么意外的事情,那以后他便总是到歙县的碧阳书院来,一住便至少半月有余,跟这里的先生们讨教切磋,也同这里的学生们一起玩乐,期间自然常常来谢家拜访,虽说考不中进士,可日子过得倒是越发如鱼得水,比往日总在家里的时候要热闹得多。起初,蕙娘还担心川少爷会跟着谢舜珲沉湎于欢场,可是后来发觉,川少爷也许是性子孤寒,对酒色的兴致一直都有限,玩玩而已,从不过分,便也放了心。再看看他自己房里,兰馨整日过得清心寡欲,徒顶着个“少奶奶”的名号独守空闺;而那位令秧做主替他收入房中的梅湘,也是个姿色不俗的,可是自从诞下了小哥儿,川少爷似乎觉得延续香火的大任已经完成,便也对梅湘冷淡了下来,一个月里到她房中去一两回已算是难得——梅湘天生就是一副小妾的骨头,自然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起初还以为能母凭子贵地争宠,后来发现——唐家的日子的确清闲,宠也不必争,因为横竖川少爷对谁都无动于衷。她闹过,哭过,寻死觅活过,后来发现既没有用处,也没有意思,从此以后,那些搬弄是非的兴致减淡了好多,不如说是心灰了。
谢舜珲望着他跨过门槛,一时间竟有些说不出的百感交集。那个多年前俊美如少女的男孩已经长大了,虽然他依然俊美,可是已完全没了当年那股清冷的瘦弱。他学会了对着谢先生绽开一个应酬的微笑,学会了像男人那样熟练地拱手,就连手中那把折扇,打开,阖上,手指间都带上了一股往日没有的力量。川少爷在唐家大宅的地位的确不同了——过去,虽说是唯一顶门立户的少爷,毕竟是众人嘴上说说的。可自从中了举人,周围的乡绅们一窝蜂地前来讨好,看中的无非是举人不必缴纳赋税的便宜。族里族外,十几家人都愿意拨出一部分自家的土地归到唐家门下,川少爷替他们省了赋税,他们每年收上来的田租自然抽成给唐家。如此一来,唐家大宅的经济骤然就宽裕了。头一个蕙娘,对待川少爷的时候就已经平添了几分畏惧,下人们便更是不必提。所谓春风得意,指的就是川少爷吧,这几年他举手投足都更有了开阔的英气,连饭量都跟着长。人一旦长胖了,便会失去清灵之气,当然这只是谢舜珲的眼光——川少爷其实并不胖,只不过是比以往更壮实了些,在很多女人眼里,此刻的他才刚刚好,少年时代的他未免看起来太不食人间烟火,现在整个人身上糅进去了不少尘世间的事情,女人们中意的,从来都是一种恰到好处的脏。
毕竟他也到了而立之年。谢舜珲站起身迎接,不知道自己的脸上尚且流露着些微落寞。
“谢先生怎的不上我们家去了。”川少爷一坐下,便笑着埋怨,“好几个月了,请都请不动。”
谢舜珲苦笑道:“还不是因为我得罪了你家夫人,夫人发了脾气,我哪儿敢随便上门去讨不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