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令秧浅笑盈盈地扶着老夫人坐下,满屋子受邀而来的各路孀妇们全都微微一惊:倒不是因为这唐家夫人生得国色天香——若认真论起姿色来,也不过是普通人里略微娇艳一点的,总之,女人们的眼光尤其苛刻,更何况还是一群因为没了丈夫因此必须冰清玉洁的女人。孀妇们面面相觑,当令秧大方地对她们欠身一笑的时候,她们因着这疑惑,还礼还得更加殷勤。这毕竟是做客的礼数,况且,人家唐府到底是宅心仁厚的大家子。作为宾客的孀妇中总还是有一两个人能沉默着恍然大悟的:说到底,这唐家当家的夫人,看起来实在太不像个寡妇。
要说她浑身的装扮也并不逾矩,举手投足也都无可挑剔地大方含蓄。没有一丝一毫的孟浪,可就是令人不安。也许就是脸上那股神情,悠悠然,泛着潋滟水光;眼睛看似无意地,定睛注视你一眼,潋滟水光里就“扑通”一声被丢进了小石子。那份惬意和媚态是装不出来的,她跟人说话时候那种轻软和从容也是装不出来的,这便奇怪了,同样都是孀居的女人——难道仅仅对于她,满屋子的寂寞恰恰是肥沃适宜的土壤,能滋养出这般的千姿百态么?
然后大家依次入座,并开席,只剩下蕙娘带着兰馨站着,指挥着丫鬟妇人们上菜。兰馨对这些事情委实笨拙,只好亦步亦趋地跟在蕙娘后头,冷傲的脸上难得有了种怯生生的神情。令秧的眼睛远远地追看着她,有时候兰馨一回头,目光撞上了,令秧便静静地对她一笑——在外人眼里,这笑容自然又是莫名其妙的:究竟能有什么令她愉快的事情?或者说,人生境遇已经至此,究竟还能有什么事情是令她如此愉快的?
跟着老夫人和令秧她们坐主桌的上宾,自然是族中或邻近望族里年长的孀妇——比如苏家的苏柳氏,五十三岁,不怒自威——她二十二岁守寡,去年刚被朝廷旌表过。她的贞节牌坊就树在离苏家宅院半里地的田野里,那一天是整个苏氏家族的节日。听说,苏柳氏叩谢过了圣恩,跪在那道记录着自己毕生骄傲的牌坊下面,突然间口吐鲜血,大放悲声,口口声声唤着亡夫的名字,说从此以后,她的赤诚与忠贞天地可表,自己便死也瞑目了。言毕昏厥。场面之哀切壮烈,令围观者无不动容。令秧听过别人对这一幕的描述之后,不置可否——其实她心里暗暗想着,有朝一日自己的牌坊树起来的时候,可千万要沉着应对才好。大庭广众之下,凭你有什么缘由,呼天抢地的到底不好看。苏柳氏的传奇处还不止这点,苏柳氏的亡夫有个长兄,也去得早,长兄病逝后没多久,长嫂便投缳随了去——留下的遗孤一直是苏柳氏这个孀妇带大的。所以,苏家的第一道贞节牌坊是长嫂赢来的,苏柳氏得到的是第二块。也不知能不能说是天公作美,苏柳氏的三儿子自幼体弱,四年前染上时疫,年纪轻轻便去了,苏柳氏的儿媳丧夫时27岁,也是一个拿得了牌坊的好年纪。人们都满怀期待地等着,苏柳氏的三儿媳能否争气地为苏家换来第三道牌坊。若果真如此,也真是上苍眷顾苏家——一门的女眷居然也成就了如此佳话。其实,人们心中总还是存着点暗暗的期盼:苏柳氏的三儿媳若是能早些成全自己便是再好也没有了,若是要让所有人陪着她认真等到五十岁才看得见大团圆的结局,未免扫兴了些。今日宴席上,几乎所有的眼睛都盯着坐在苏柳氏身边,瘦弱木讷的三儿媳,孀妇们彼此交换着会心的眼神——似乎都一致认同这个女人看起来实在不像是个能让大家尽兴的角色。
观众们一向难伺候,若是如令秧那样,太出挑了未免扎眼;可是像苏家三儿媳这样,太不像个角儿了,又免不了遭人耻笑。
苏柳氏终于缓缓起身,端起杯子,像是号令一般,众孀妇也都站了起来——宴席的厅堂里突然间树起一片乌七八糟的丛林一样,老夫人的表情凝固在脸上,突然惶惑地四下环顾,像是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跟着老夫人的几位婆子又如临大敌地凑了上来,门婆子的双手轻轻在老夫人肩上一按,然后耳语了几句,令秧站起来还礼,然后端起自己的杯子笑道:“还请诸位宽恕,我们老夫人的身子不好,久病在身,不便起来祝酒,这一杯,我先替老夫人喝了。”
苏柳氏不卑不亢地笑道:“有劳唐夫人。今日我们一共有三杯要敬,这第一杯,自然先给老夫人祝寿,祝老夫人身体康健,寿比南山;第二杯敬你们唐府,老夫人的福分我们大家是看在眼里的,这必然是唐家祖上厚德所致,府上如今有这样出息的孙儿用功苦读,也有唐夫人这样的儿媳鞠躬尽瘁地守节持家……”
“使不得的,苏夫人,这可就折煞奴家了。”令秧不好意思地笑,与苏柳氏对饮了,其余妇人们也纷纷饮尽自己的杯子。老夫人也迟疑地端起来喝了一口,继续好奇地左右打量,接着对席上五彩缤纷的凉菜发生了兴趣,像幼童那样抓住了筷子,令秧弯下身子轻轻挡住她的手,悄声道:“老夫人再忍一下,祝酒马上就完了。”老夫人未必听得懂令秧的话,但是却领会了这阻止的含义,怨毒地盯了令秧一眼,齿缝里轻轻挤出两个字:“淫妇。”如今,令秧对这种辱骂早已习惯,不用她给眼色,门婆子立刻就会加重按着老夫人肩膀的力道,老夫人像所有孩子那样,感知得到某种微妙的威胁。
“第三杯酒。”苏柳氏继续,“老身觉得,该敬一敬我们诸位的亡夫。在座诸位守节多年,谨遵妇德,含辛茹苦,今日托唐府的福,告慰一下亡夫们的在天之灵,也彼此告慰一下咱们大家的辛苦。”话音刚刚到这里,厅堂里的角落就响起了隐隐的啜泣唏嘘声。还真是应景——令秧远远地跟蕙娘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都控制着自己脸上的表情,不能浮出讥讽的笑意。
众人都坐下开始吃菜,气氛也自然跟着热络起来。因为毕竟这“百孀宴”要以庄重为主,谢舜珲很早便建议蕙娘,只在席间安排了一个弹琵琶的,并没有人唱曲子。不过人声嘈杂还是很快就掩盖了淙淙的音乐。西南角那几桌坐的都是年轻些的孀妇,彼此认识的自然便聚在一处说笑,将两张桌子挤得爆满,却有一张桌子上,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女人。面容姣好,却是满身肃杀气。挤得很热闹的那几桌时不时地爆出来一簇笑声,她听见了,便微微皱一下眉头,好像那笑声似荆棘一般,扎得到她的皮肤。众人都叫她姜氏,她们热闹地聚拢在一起也是为了要谈论她。这姜氏丧夫已有五年,守节第二年的时候,公婆劝她改嫁给小叔子,她不吃不喝撑了五天五夜,鬼门关上被救回来,公婆也不再提改嫁的话。也正因为她身上背着这个典故,才会被列入“百孀宴”的宾客名单。可是三年之后的今日,众人都传说她最终还是同小叔子不清不楚——小叔子明明到了年纪也不再提娶亲的事情,她的公婆只是装聋作哑——孀妇们兴奋地暗中奔走相告,在她们眼里,当姜氏的桌子终于只剩下她一人的时候,她的孤独和沉默就成了她无耻失节的铁证。“看她坐着的样子。”有个女人向同盟窃窃私语道,“腰往前拱,准是新近才做过那种下流事情。”然后众人用心照不宣的哄笑来表示赞同。这众人当中,最近真的在跟自家小叔子偷情的那位,自然笑得最响。
令秧只好得空招手叫兰馨到跟前来,嘱咐兰馨去那个空桌子上陪着姜氏坐坐。无奈兰馨是个闷葫芦,也真的只是沉默地坐坐而已。
老夫人的精神支持不到散席时候,令秧也知道这个,这反而让她轻松,并且因着这轻松,更加周到地伺候着老夫人吃东西。那份细致殷勤,在满桌子的节妇眼里,也挑不出什么错处。于是主桌上的这群年长些的节妇便忽略掉她们二人,闲闲地话起了家常。一名被唤作刘氏的孀妇说自己最近总是胃口不好,尤其是到了晚上,吃些粥都勉强——当然没忘了炫耀一下自己儿子为了尽孝,让人天天晚上熬了燕窝粥给她端去。苏柳氏笑道,其实到了她们这个年纪,胃气上涌本是常有的事,她自己倒有个法子,每一年,到了亡夫祭日的那个月份,她便吃素斋,并且一天只进食一餐——这样既祭奠了亡夫,又清洁了五脏。众人便都道这个法子好。刘氏若有所思地愣了一下,即刻也跟着慨叹起来,说若不是因为这两三年有了孙子,让她倍加思念亡夫,她的胃气也不会如此不顺——看着这粉妆玉琢的小人儿,更觉得若亡夫有这福分看看他该多好。言毕,顺理成章地垂下泪来。满桌人便安静了。苏柳氏的三儿媳笨拙地拍拍她的手背,劝解道:“咱们今儿个都是来拜寿的,刘夫人怎么好端端地又伤起心来了。”于是众人便也跟着解劝,都道在座各位都是一样,谁没有暗自伤心的时候……令秧看到苏柳氏狠狠地盯了儿媳一眼,那眼神让三儿媳即刻将自己的手从刘氏的手背上缩了回来。
东北角的那桌已经开始行令的时候,老夫人已经退席被扶到后面去,戏班子开台了。不用说,又是借了唐璞家的班子,今天的戏有一折《三打白骨精》,图个热闹,另外就是《窦娥冤》。寿诞日又不宜太过悲情,所以只唱第一折,听听热闹,后面窦娥蒙冤入狱呼天抢地的场面自然是不会出现。其实故事都是烂熟于心的,只是正旦一亮相,念毕了念白,《点绛唇》的调子一起,席间便有人开始抹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