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他一并回到墨子轩,他便直接去往厅廊拜见师父去了。我回到草棚收拾包袱,将随身的衣物一一叠放好,再将包袱系好。正准备出去,墨羚彧端着小箩筐近来,指指箩筐里的几片山参,道:“姑姑这就走了?我前几日挖来的山参,本来想着待晒干了让姑姑路上带着的。”
看他眼神有些失落,我垂了垂眸,举袖掩饰着轻咳了一声,“你那么辛苦采摘的,送给姑姑多可惜?再说,姑姑本就是到山上小住几日,自然是要走的。”
他过来扯我的袖子,央央道:“便是走,也吃过饭再走吧,反正也不急得一时。山参可以续命,我是特特留着给姑姑的。姑姑就带上吧。”说罢,他探手在箩筐里挑了一小片山参,放在嘴里咬了一口,“嗯嗯,这次我没有切错,是山参不是萝卜呢。”
我又觉得好笑,心中却被离别浸满,滋味莫辨,还是摸摸他的头,道:“我过些日子,再回来看你。等我了了世间的夙愿,剩下的时日隐居在这青山绿水之中,与你作伴吧。”
得了我的话,他忽闪的大眼仿佛一下子有了生气,神采奕奕的,凑到我耳边小声嘀咕,“我舍不得姑姑,你看我年纪小,师父又是个老头子,我可无趣了。”
我被他逗笑,拉着他的手,嘱咐道:“这话也就是偷偷同我说说,可莫让你师父听了去。”
他嘿嘿的笑,“我师父耳朵背着呢。对了,你跟我来吧。”
我疑惑,“去哪?”
他摆摆手,“我师父叫你过去,说是有事拜托你。”
被他一说,我更加疑惑开来,便随他后面去往厅廊。
到时,墨竹正跪坐在小几旁。几上的香炉燃着紫色青烟。
我走过去同那老者行礼,在几桌旁坐下。
老者望着我,眉目慈祥,“夫人可还记得老夫?”
“的确是有些面熟,却一时记不得在哪里见过了。”我尴尬的笑笑,回他。
“无妨,老夫给夫人提个醒。邺城城西五里亭,小山幽径。”
我恍然大悟,原来,他便是那时候在凉亭里煮茶的老者,遂感到万分惭愧,道:“原来是您,真是万分惭愧。”
“无事。老夫那时候所说,想必夫人今日也已明白了。”
我微微点头。
“既如此,”他声音颇为清渺,“小白就烦劳夫人了。”
我惶恐的站起身来,心底百感交集,“师父,您说这话倒要让婉若无地自容了。婉若如今是带罪出逃之身,若不是承蒙墨竹相救,只怕早已经是含冤孤魂,哪里还能站在这里说话。是婉若烦劳墨竹了。”
他也满不在乎,幽幽道:“公道自在人心。因果必会轮回。夫人不必忧心,就和小徒一起下山去吧。”说罢,他随手扯了一本书卷,便不再言语。
我微微行礼,应声道:“是。”
墨竹随我一道出来,在门口顿了顿,问我道:“可都已经收拾好了?”
我道:“已经收拾好了。”
他点点头,“那就下山吧。”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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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下山来,准备往甄城方向去,远远便听见有人喊我名字,回头正看见备着药筐的墨羚彧。
墨竹皱皱眉,看着已经跑到面前的小师弟,闲闲道:“你这是?”
墨羚彧喘着粗气,“我要跟争如姑姑一起。”
我满脸疑惑的看着他,“一起?干什么?”
他把药筐朝地上一放,“闯荡江湖啊!”
“别闹!”墨竹打马下来,轻松地就将墨羚彧从地上拎起来,神色极是严肃道:“师父可准你下山了?”
墨羚彧挣扎两下,怒视着墨竹,“为什么你和二师兄都可以,就我不可以?”
墨竹无奈,将他放下,“你还小,再说,我们这次去甄城,是为了了却一些憾事,你跟着多有不便。”
墨羚彧却不依了,过来扯我马的缰绳,“争如姑姑,你就带着我呗,我又不会惹事生非的。你看…”
我看看一脸不满的墨竹,又看看站在前面不依不饶,样子颇为可怜的墨羚彧,叹口气,笑了笑。对墨竹道:“不如,就带着他一起吧。带着他,也可以掩饰我的身份不是?”
墨竹抬眼望望青山,了然道:“这样也好。”
得了准许,墨羚彧好似被大赦一般,欢喜的背上药篓,过来给我牵马。我于心不忍,他一个小孩子给我牵马,便道:“这里距甄城尚还有些时候,你去和墨竹同骑一骑吧,如此也好省些时间。若是这般牵着过去,也不知道要走几天了。”
墨羚彧凝视墨竹片刻,终还是怯怯的走了过去。
因是正午下山,是以到了甄城已是戌时,天色已经黑的如墨,城中官道上冷寂如冰,偶有几个行人也是匆忙而过,很快便消失在长长的甬|道尽头。
我抬头四顾,不知何时竟飘起细碎的雪花来,才想起,原来已经是冬月了。裹裹身上的狐裘,周遭不闻人语声。墨竹的马匹打了个鼾,冒起一阵白气。天地间仿佛只剩下我们三人两马。
我微微闭了闭眼,让自己心情稍稍平静,才开口问墨竹,道:“你可知道侯府怎么去么?”
墨竹望着远处,微微额了额首,道:“过了前面的太华道,就是甄侯府了。”
我心下很是唏嘘,又有些迷茫,不知道我现在出现在曹植面前,曹植会作何反应,不过说回来,我还是想见见他,想把晚晴托付给他。如今,佟儿有了安身之所,阴姬,不管她是帮我还是在为琉云报仇,不管是何种目的,如今在洛阳宫中,又是以南诏大族阴氏小姐的身份入了宫廷,我便不会再为她担心。只剩晚晴还是孤身一人,虽然曹植如今给不了她荣华富贵,却也算得上是个好的归宿。毕竟,晚晴对曹植的情谊,我心里知道。
我将眉毛轻轻一挑,换个欢愉的声调,“我们快去避避雪吧,看这雪下的到大,怎么说下便下了。”
来到府前,境况竟是难得的萧条,说是侯府,如今看来也不过是比一般的人家要大上一些,就连侯府的牌匾,都极是简陋,牌匾两端挑挂着气死风红灯笼,烛光微弱的很。
我浅笑着下马,走到门前叩门。
未几,便听道内里有苍劲的男声响起,“来了来了。谁啊?这下着大雪的天,竟还来府上拜访?”
我低声应道:“是侯爷的故友,才到甄城就逢上雪天了。”
门栓被人拉下的声音干净利落,开门的是一个中年汉子,穿着袍服,头戴束巾,看见我,眼睛瞪得老大,愣在门前没了动作。
我却不认得他。
墨竹走上前来,高声道:“侯爷就是这样待客的吗?”
那男子一怔,忙惊呼着往前院跑去,“不得了了,侯爷,侯爷不得了了。”
我噗嗤一笑,拉着墨羚彧往院中走去,墨竹接过缰绳,兀自将马匹带往后院。墨羚彧很是纳闷,看着我几次三番想开口发问,却最终都没有问出什么话来。我想,他大概是不知道怎么开口发问。
还未到大厅,便和曹植直直打了个照面,他像是不敢置信一般,将眼睛揉了又揉,终是呆在那里,恍若木雕。我就站在雪中,任他隔着雪花打量半晌,起步走过去,拂了拂他脸上的落雪,道:“晚晴可还好么?”
他愣了愣,握住我为他拂雪的手,眼眶湿润,鼻翼轻轻扇动,艰难的开口,道:“好,我让她在侯府住下,没有当下人使唤。”
我点点头,微笑道:“那你呢?你好吗?”
雪忽然下的更大,便是近在咫尺,都让我看不清他的容貌,很快,落雪就堆在他的发上,肩上,连鸦青的眉都被染上雪色。
他避开我的话不答,脸上却布满了欣喜,他说,“你终于,离开那个囚笼了。”
这世上,或许真的就有人,因为最初喜欢你,希望你过得比自己还要好,就心无旁骛不求回报的容你,凭你,让你,帮你。尽管当初因为自私的喜欢,欺负过你,骗过你,无意中还害过你,可到最后,你死去时,他自己也不知道要何以处之,知道你又在这世上活蹦乱跳后,欣喜若狂不能自已。这世上,果真有这样的人。
我微微点点头,“这一路上,磕磕绊绊,但是,总算是离开了,还没死。”
寥寥数语,仿佛概括了这半生荒唐。
墨竹不知何时回来的,站在不远处轻咳两声,道:“外面雪这么大,再不进屋我们全都要变成雪人了。”
曹植才讪笑着答话,道:“一时只顾着高兴,倒是忘记了。”又瞥见跟在我身后的墨羚彧,道:“这个孩子是?”
我回头,拉过墨羚彧,笑道:“这是小彧。我们进屋去说吧。”
曹植点头,“走吧,屋中生了火,暖和着呢。”
一行人进屋落座,晚晴也已经被侍婢带了过来,见到我难免又是一阵哭一阵笑,我却已经经历了太多这样的场面,心中也就不再那般难受,劝了她一些时候,她才止了哭声,想起来什么似的,道:“夫人吃过饭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