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中心下咯噔,眼前这人的身份他们自当清楚,万万不敢得罪。可、可这不是为难人吗……
他同其余人面面相觑,目光相接之下无奈得出结论:“我们自当尽力。”
三天时间是有些短,但凭喝药着实悬得很,所幸其中一人善于针灸。银针刺入她周身几处大穴,刺激气血游走,活络血脉。再以补药喂之,剩下的便是听天由命。一同忙活下来,已然天黑,丫鬟这才将数位郎中送走。
宋瑜的气息确实比早晨平稳许多,期间霍川一直在旁守着她,暮色四合,恍然惊觉一天没有用膳。丫鬟备好菜肴在正室等候,霍川在桌旁坐下,举箸停滞片刻,忽然出声:“孩子呢?”
丫鬟怔忡不已,一天了都没听世子提过孩子一次,还当他是忘了小世子的存在。连忙应道:“小世子目下由太夫人带着,此时应当已经睡下了。”
霍川低头思忖片刻,起身离席,“照顾好少夫人,我去看一看他。”
说罢唤来明朗,一并前往太夫人院落。
*
已经到掌灯时分,廊庑内烛光闪烁,在地上投下两道身影。月色迷蒙,夜间凉风袭来,袭来浅淡桃花香味。
这时候太夫人行将用过晚膳,正欲去佛堂抄写经书,前脚才迈出门槛,便看见霍川从影壁后头走出。她今日从丫鬟口中听闻他回来的事,正准备明日带着孩子看他,没想到他倒先来了。
待人至跟前,太夫人惊诧不已,“你的眼睛……”
霍川朝她一礼,言简意赅:“治好了。”他向室内看去,“近日来多谢祖母照顾孩子,不知他目下何处?”
太夫人往偏房睇去一眼,眼泛慈光,“方才困了,便由乳娘抱回房间睡着。你是该看看,这孩子睡眠浅得很,别吵醒他。”
偏房内只留下一盏昏昧烛光,霍川举步行去,推门入屋。转过一道十二扇牡丹折屏,只见铺着百子千孙毯子上躺着一个小小身影,身上盖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小得可怜的脸蛋。他未足月便降生,比一般孩子小了不少,是以更显得孱弱。
旁 边有两个婆子伺候,见着他俩忙道了声世子,退至一旁等候吩咐,识趣地没有上前打扰。霍川坐在床头绣墩上,静静地端详他的五官,这么小的一个人儿,是宋瑜送 给他的宝贝。也是他,将宋瑜折磨成如今模样。尚未见到他时,霍川对他存有怨恨,然而一看到他可怜兮兮的小模样,便只剩下满腔喜爱与疼惜,想将他抱在怀中, 却又生怕惊醒了他。
他的鼻子小巧挺翘,似极了宋瑜。唇瓣略薄,眉毛黑浓,有他的影子。精巧可爱的小脸,睫毛紧紧地闭着,跟他阿母一样沉睡着。霍川俯身碰了碰他的额头,目光泛柔,“都是你这小家伙,将你阿母折磨成那样。”
他听不见霍川的话,兀自睡的沉沉。露出紧握的小拳头蹭了蹭脸颊,霍川不由自主地握住他绵软无骨的小手,太小了,他几乎不敢用力,轻轻地放回被褥中,替他掖盖严实。
从太夫人院落回来,已经月至中天,他回到忘机庭,明朗上前禀告:“郎君,外头跪着的丫鬟有几个晕过去了。”
霍川脚步未停,连眉梢都没抬一下,“唤醒了继续跪。”
他将怒意都撒在下人身上,忽地想起一事,眼眸深沉,“那天将宋瑜撞倒的丫鬟,可是问到了?”
两人一并行入正室,明朗低头道:“问到了,是位名唤秋菱的丫鬟。”
霍川掀眸,其中冷光泛滥,仿佛出鞘的利刃一般锐利,“将她带往别院,在陆氏面前斩去手脚,同陆氏放在一处。”
起初陆氏对他的话置若罔闻,等庐阳侯回来后在他面前哭诉,指责霍川放肆无礼。岂料庐阳侯对此不置一词,只淡淡地扔下一句,“因果循环。”
可把陆氏气坏了,将屋里东西都摔个干净。后来霍川果真说到做到,不过一个下午的时间,陆家已经生了变故,有两个宗室兄弟锒铛入狱。她深知霍川会说到做到,当日傍晚由正院搬往别院,将他恨得咬牙切齿。
可气的是庐阳侯对此竟然一句话都不说,连太夫人也是睁一眼闭一眼,没有一人为她说话。听闻陆氏当晚便气出病来,险些晕厥在别院之中,然而霍川吩咐过,侯夫人需要在院中静养,任何人不得上前打扰,是以没人敢进去照顾,更别说请来郎中。
那位名唤秋菱的丫鬟从被窝里拉扯出来,尚未反应过来何事,已经被两个仆从一左一右架往别院。她白天听闻了几句风声,自然知道此处何地,顿时心中清明,脸色惨白。正欲挣脱,已经被人按在地上,月色之下泛起银光,手起刀落,血光四溅。
侯府上空盘旋着凄厉惨叫,旋即被人掩住口鼻,顿时无声,惊起树上几只老鸱,扑腾展翅飞去。
*
霍川在宋瑜身旁躺下,小心翼翼地拥她入怀,为她掩住双耳。
她比他离开是瘦的不是一星半点,纤细单薄的身子仿佛只剩下骨头,一摧便倒。大约只有她在怀中时,才是真正的安定,像漂泊许久终于停靠的港湾,有她的地方便是柔软的梦乡。
两日过去,郎中每日都为她针灸治疗,虽有起色,但仍未见宋瑜转醒。
这日清晨霍川下床,洗漱更衣后,绞干净巾栉为她擦拭脸颊双手。以往都是她服侍他,如今立场调换,便由他照顾她,偏偏他还心甘情愿。
稀薄日光透过窗牖绡纱,细碎斑驳的阳光投在床榻,霍川的身影挡住泰半光芒。他执起宋瑜小手,清晰无比地看到她眉头微微一颦,旋即紧阖的浓密长睫抖了抖,慢慢掀开眼睑。
宋瑜只觉得睡了许久,睡得脑子都有些木木的。面前视线渐渐聚拢,她看到了霍川的脸。
起初她以为是在梦中,但睡得久了,身上酸疼无一不提醒她是在现实。她蹙眉凝视面前的脸,看了许久,旋即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
☆、第89章 意难求
内室气氛古怪得可怕,屋顶上方盘旋着一股阴郁之气,简直比隆冬腊月的风雪还要冰冷骇人。盖因宋瑜醒来之后,对霍川视若无睹,连一句话都未曾跟他说过,仿似不存在此人一般。
丫鬟得知她醒来情况,赶忙请来郎中查看,准备粥羹汤药伺候。在外头跪了两天两夜的婢仆膝盖肿得老高,一个个站都站不稳,合手祈祷感天谢地。
郎中道虽然人已醒来,但身体仍旧虚弱得很,需得严加照料,不得有任何懈怠。另外又开了几幅调养安神的方子,每日煎三次服用,连着喝上一个月不得间断。丫鬟一一记在心上,让仆从跟随大夫回去取药。
伺候宋瑜吃粥的丫鬟是个生面孔,她背靠着妆花大迎枕,苍白透明的小脸虚乏无力,长睫倦怠地垂落。她勉强吞咽一口莲子百合粥,抬眸环顾四周疑惑地问:“澹衫薄罗呢?”
丫鬟是新来的,大约知道她问的是院外跪的人,悄悄打量一眼脸黑如锅底的世子,斟酌用词,“方才在院外……目下应当在后罩房歇着,明日姑娘便能见到了。”
宋瑜点点头,忽地想起一事,抬手紧揪着她的衣袂,“我的孩子呢?”
那场梦靥至今在她脑内无法磨灭,那样深刻的疼痛,如今回想都让人禁不住颤栗。她不知自己是如何熬过去的,只记得最后意识昏迷,好像灵魂都脱离了身体之外,于半睡半醒之间沉浮不定。
思及陆氏阴狠的面庞,宋瑜心下蓦地害怕,脸上露出恐惧……万一她要对孩子不利,那自己昏迷的这段时间全无防备之力。
所幸丫鬟露出安抚的笑,同她徐徐解释:“小世子如今由太夫人带在身旁,少夫人请放心。这时候应当醒着,若您想见小世子,一会儿婢子便给您抱来。”
宋瑜长出一口气,担忧之色渐次消褪,乖觉地点点头期盼道:“我现在就想见他,你路上小心一些,另外叫一个丫鬟一块去。替我给太夫人传句话,就道我十分感谢祖母,这几天给她添麻烦了,改日一定去给她请安。”
丫鬟笑着应下,喂她吃完一碗粥才离去。
才起身便被唤住,宋瑜不太确定地问:“我昏睡了多久?”
丫鬟算一算,“有六七天了。”她笑道,“才几天的工夫,少夫人便瘦了一大圈,如今可要好好养回来。世子才回府便日夜在您床前候着,今儿您可算醒来,真个太好了。”
闻言宋瑜没有反应,她只弯唇浅笑,“你叫什么名字?”
丫鬟眨眨眼睛,是个十分欢快的性子,“婢子楚娟。”
宋瑜没再说话,她便不再多言,笑嘻嘻地退下。临走前将门窗阖得严严实实,不留一丝缝隙,毕竟宋瑜产后不久,不能着凉。室内烧着热烘烘的地龙,四角各放着暖炉,初春的天气偶尔会有些微凉意,底下人丝毫没有疏忽,这几日伺候可谓尽心尽力。
丫鬟业已退下,室内仅剩下宋瑜与霍川两人。霍川就坐在床尾绣墩上,眸中光彩从最初的惊喜转为平静,甚或夹杂着几丝愠怒,阴晴不定地看着宋瑜。他双目视线太过灼热,教人想忽视也没法。
宋瑜无意间对上他视线,有一瞬间的怔忡,那双漆黑如墨的眸子一动不动地盯着她……里头不再是空洞麻木,而带着流转的光华,黑眸深邃,窅窅翳翳。心中霍地闪过一个念头,掩在被褥底下的手指绞在一块,宋瑜翻身躺下,只露出个黑压压的后脑勺,没让人看见她脸上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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