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不是全然那么好的,却也不是全然那么坏的。有坏人,就有好人,有付出,总能看到些许回报。这给了安怡些许温暖,她安静地站在人群之后,往前眺望。
棺材已经起起来了,果然如同之前闲谈那人所言,不过短短六年的光景,已经腐朽不堪,基本看不出原来的样貌。地下果然是有暗流的,这具棺材在入土之前也许光鲜亮丽,但经过这么多个日夜的浸泡,好不到哪里去了。
田均和张欣被押了过来,有人问田均:“这是田安氏的棺木么?”
田均把脸转开,一言不发。就有人用力踢了他一脚,大声喝骂,他十分不情愿地轻轻点了头,随着他点头的动作,他脏污散乱的头发垂下来盖住了他的半张脸。安怡看不清他的神色,却能体会到他的心情,想必此刻是他这一生中最为美妙的时刻。
又有人问张欣:“是这里么?”
张欣轻蔑地道:“我怎么知道?又不是我埋的。”她穿着粗布囚服,瘦得像一只鬼,声音粗哑如鸦,头发胡乱绾成一个简单的髻垂在脑后,脸色苍白瘦削没有一点活气,唯有一双凹下去的眼睛幽幽的闪着鬼火,狠厉地四处张望寻找着熟悉的身影。
安怡便知道,她使人花钱送进去的那些汤药终究起了作用,而张欣也的确还舍不得死,所以张欣虽然还没有完全病愈,终究也还是挺过来了。活是活过来了,可惜张欣不知道,这世上有一种痛楚叫做生不如死。
其他人当然没能看见狱卒是怎么对待张欣的,但她的确是跪倒在了泥地里,痛得老半天都爬不起来。这时候衙役再问她话,她便乖顺地点了头,脸色越发青白。
腐败的棺木被打开以后,安怡没有靠近,但她能听见前面传来的惊呼声:“这也太寒酸了吧?什么陪葬都没有。都坏掉了,还能查出来是谁吗?”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王司业父子面色沉重地走了进去,和仵作低声交谈,接着安大老爷和安怀也阴沉着脸赶来了,衙役开始轰赶围观的人。
众人很是不满意,凭什么不让他们看热闹呢?这样的热闹真心一年难得见着一回。而且正是关键时刻,却不让他们看了,真是不道德。
安怡不可能靠近,也不可能花钱去打听,其实棺木里的人究竟是谁,她也很好奇。或许真的是曾经贴身伺候过她的丫头,也可能是不小心知道了田均和张欣的秘密的人,还可能是从外头花钱弄来的无名女尸。
但不管怎么说,这个人若是冤死的,那么凶手必将付出代价。有王司业在此全程盯着,安怡就不想再呆下去了,她将头上的斗笠压得更低了些,调转马头,迎着京城方向走去。
她花了小半个时辰才绕出泥泞的小道,走上官道。厚实平整的官道让她紧张的心情防松了些,她防松缰绳,任由马儿自己走着,日光透过厚重的云层洒落下来照在她的身上,烤得她浑身都暖洋洋的,她觉得又舒服了点。
一辆马车从后头跟上来,不紧不慢地一直跟在她的身后,安怡顿生警惕,扬鞭跑马,那马车却也跟着快了起来,她便又放缓了速度,马车也跟着缓了下来。如此两次过后,安怡打算夺命狂奔,却听见后头有女子压抑着声音喊道:“我们是蜀王府的,你别怕。”
安怡回头,看到湖月将车帘拉起,露出朱侧妃那张美艳无双的脸来,便放缓了速度,冷漠地看着这一主一仆。
马车靠上前来,湖月小心翼翼地道:“不知乡君可否入车一叙?”
安怡冷淡地问道:“理由?”
湖月有些局促地看了眼朱侧妃,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
朱侧妃道:“这几天,蜀王殿下与刘嵩知府一共见了三次面,问的都是这桩轰动全京城的案子。不知道这个理由,够不够?”
“不够。”安怡挑衅地道,“也许你觉着前尘往事对大家都不太好,所以想要压下此事,免得京城里的人想起那些不光彩的事情来呢?”
湖月急道:“你知道什么?”
朱侧妃轻轻抬手止住湖月,平静地道:“这里人来人往,我觉得你不会太喜欢被人看到你以这样的装扮出现在这样的地方,所以我邀请你来车上谈,这个理由够不够?”
正文 第505章 不能
安怡冷笑:“所以你在威胁我?”
朱侧妃叹了口气:“我又怎会威胁你呢?我是在和你商量,为你着想。”
来得太迟了,不管她是通过什么办法说动蜀王插手这件事的,不管她今天在这个地方出现又是为了什么,不管她叫住自己想要和自己说什么,都来得太迟了。可是安怡想要问她一句话,安怡盯着朱侧妃看了片刻,利索地跳下了马。
湖月如释重负地将她迎上了车,车厢里铺着华贵的羊毛地毯,安怡孩子气地恶意地将靴子上的泥浆擦在了地毯上,朱侧妃漂亮的眉眼连动都没动一下,仿佛安怡擦上的是别家的地毯。
安怡很不舒服,觉得自己受到了忽视,所以她的态度就越发的恶劣:“我记得你那天走得很是干脆利落,为什么会突然改变主意呢?其实你更怕我找到蜀王府去威胁你吧?还是担心事情闹得不可收拾,影响了你的前途?或者是因为,你的娘家人这次不肯听你的话,蜀王府中也有人借此做文章,逼得你不得不面对现实?”
朱侧妃沉静地看着她,一言不发。
安怡憋得很难受,她想把朱侧妃脸上的那张一成不变的面具撕扯下来,更想把这外表普通,内里豪华的车中的华丽陈设全部毁得干干净净。但她做不到,因为这个人早就不是她的母亲,因为这个人心里眼里都不爱她,她所有的发泄都会显得自己更虚弱。安怡起身就走:“如果你在道上堵着我就是为了不说话,那我走了。”
朱侧妃拉住了她的袖子,轻声道:“我想跟你讲个故事。不知你有没有兴趣听?”
“我没兴趣。你是我的谁啊,我干嘛要听你讲故事?”安怡口里说着,人却站着没动,因为当年的那些事情,她真的很想知道。
朱侧妃笑笑,把一盏云雾钻林茶递给她:“你的手太冷,坐下来喝杯热茶暖暖身子吧。我说我的,你愿意听呢,就听一听,不愿意听呢,就当我自言自语。”朱侧妃没有等她同意,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有些往事,想必你在宫中就已经知道了。你们都把我看成是一个不知廉耻的女人,我也没什么好多说的,世风如此,没必要多作解释。这些年来,我因此背负的骂名也不少了,该付出的代价也没有少付,究其因由,不过是因为我做了其他人想做而不敢做的事情。”朱侧妃唇边带着些轻嘲,“难道我被迫嫁给一个根本就配不上我的酒囊饭袋就是对的,难道就该从一而终,生生跟他绑一辈子,日日孤影孤灯,忍受他给我带来的各种痛苦甚至于耻辱才叫正确?”
其实她不怪她丢掉安保凤走人,因为安保凤的的确确不配给人做丈夫、做父亲,她所怨怪的不过是她扔下了她。安怡心情激荡,很想和朱侧妃说上几句,话到口边却又觉得多余。她当年既然扔下自己,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这时候得到她的后悔一点意义都没有。就算是自己辩赢了,又有什么用?
“当然没有人能这样要求你,包括儿女也不能。”安怡把脸撇开,看着从道旁掠过的光秃秃的树木,终于还是忍不住,低声道:“但能不能,要么就不要生下她,要么就尽力对她好一点?如果你把她带走,她会不会死得这样早?你有没有想过,她濒临死亡的时候,她被折磨得痛不欲生的时候,她可能一直都在喊母亲?你有没有感受过,被所有亲人漠视冷落,所有的错或者对全都是错的滋味?
你大概没有感受过,因为你从小都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此生唯一的挫折便是婚事。你不会知道那种滋味是什么,就像是一株野草,孤零零地生长在砂砾里,很渴很饿,但是永远都没有希望。某一天,有人突然把一束阳光投到她身上,她就以为那是全部的温暖,奋不顾身地靠了过去,这便是那桩致命婚事的起因。”
血色从朱侧妃的脸上一点一点地褪去,她的呼吸声渐渐沉重起来,声音也有些尖利:“我尽力了!我尽力了!我本可以在最早的时候不要她,可是我舍不得下手!我……”
安怡转过头来静静地看着她,黑色的眼睛里满满都是眼泪。朱侧妃的辩解声戛然而止,紧紧咬着牙齿才能让它们不发出磕碰声,半晌,她的声音才轻轻响了起来:“我,我也想过带走她,但我,不能……”
安怡的眼泪狂飙而出:“因为如果你带上她就走不掉,是不是?”
朱侧妃开始惊慌,所有的从容优雅全都从她身上褪去,她放在膝盖上的手因为太过用力地攥住裙子而青筋暴起,她露出了几分老态,虚弱的道:“她到底是安家的骨肉,安家不许……”
“你说了任何人都不能让你毁掉一生,当然也包括她在内。”安怡将袖口用力擦掉不知什么时候掉下来的眼泪,恶狠狠地瞪着她道:“她的生父究竟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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