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晋国中,八月十五这一日是祭祖祭拜先人的日子,直到八月十六才算是真正过中秋。所以八月十五还没挂上红彤彤的精致宫灯,也没挂上红绸彩带。
这一日云罗听得太庙悦耳悠长的钟声响起,知道李天逍前去太庙祭祖。
她想象着他着一身十二章纹冕服,戴十二旒冕冠与皇后两人率浩浩荡荡的文武百官跪拜在太庙前。今日天气晴好,碧空万里,年轻帝王才刚即位就打了个漂亮的胜仗,不但雪了先祖之耻又巩固了自己刚刚稳定的权柄峥。
巍峨的太庙前百官齐跪,三拜九叩,而他意气风发,这将是怎么样一副盛景。
她想着不由轻笑一声,看了看屋外没有那看管的内侍便悄悄出了永和宫。
她一路走,往来的宫人都不曾注意她这灰仆仆的宫女模样的人。她埋头走了许久,终于到了一处宫阁。她看着熟悉的字眼,长长吐出了一口气,举步迈了进去…客…
……
到了晚间,盛大的宫宴开始。永和宫中鼓乐齐奏,笙箫如仙乐,飘飘荡荡。在这个潞州大捷后来临的第一个节日有着特别不一样的隆重。听说在宫宴上李天逍要大宴群臣,按功行赏。
千金赏赐如流水似地赐下,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帝王的慷慨馈赠昭示的是皇家的天恩浩荡。
唯独没有她。
云罗坐在自己的屋前,头顶是一轮明月,孤零零的身影在银色月光下有着不一样的伶仃清冷。她侧耳倾听从大殿中传来的笙箫阵阵,轻抚手中一件素白衣裙。
不一会,有一位女子匆匆而来。她面目隐在了阴影中,看不清楚。
她看见月下坐着的孤孤单单的云罗,不由上前一步,声音不忍:“华美人……”
云罗看见她来从沉思中惊醒,朝她笑了笑:“来了就好。可有人看见你?”
那女子摇了摇头,上前握着云罗的手,道:“奴婢先前听说华美人触怒了皇上,引得皇上龙颜大怒。后来又听宫人说皇上把华美人关入冷宫了,没想到如今见到华美人还好好的,奴婢就放心了……”
她话未说完就猛地顿住。
握着的那一双纤纤玉手上伤痕纵横,手腕上被磨破的伤处结了一层厚厚的痂。
这样的情形,当真不算好好的。
云罗仿佛没听见她口气中的黯然,明眸一转看向她的面上,微微一笑:“我自然是好好的。你不用担心。”
那女子一听云罗反而安慰自己不由落泪纷纷。
云罗仔细看了她的神色,轻笑:“看见你今日还在惦念我这旧人,总算不枉费我平日待你好。”
那女子抬起脸来,清秀的面目显露在了月光下,正是海珠。
云罗把膝上的衣衫递给她,缓缓道:“你穿上吧。”
海珠一怔。
云罗笑了笑:“主仆一场,今日是中秋节我也没什么好送你的。赠你一件衣衫也当是我一片心意了。”
海珠犹豫接过。她看向月下静静坐着的云罗,喉间仿佛被什么哽住,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云罗一双明眸静静看着她。她的头微仰,眼中仿佛盛满了银色月光,有着奇异的亮光,看得海珠心中一片凉。
“你也可以不要。”云罗轻笑,“我不会勉强让你收下。”
海珠捧着那一件衣衫,手微微颤抖。
“华美人不担心吗?……”海珠猛地跪下,“奴婢……不敢……”
“现在我还能担心什么呢?”云罗看着自己手上一道道斑驳的伤痕,曾经的纤细柔美的一双手已快要毁了。
她这些日子想了很多。她向来是乖觉的女子,初入芳菲楼中有一年狠狠挨一顿打后就鲜少再忤逆过金娘,而在这宫中她要活下去就不能再忤逆了他。
她可以倔强到死,只是这样的死太过憋屈,太过没有价值。五年,十年之后,当她淹没在无穷无尽的杂役重活中,耗损了青春,红颜也老尽时,又有谁会为她哀叹一声?
恐怕等他怒气消散,再想起有个女子叫做华云罗时也只是在脑海中瞬息即过的一道影子罢了,决计不会认出日日夜夜就在他眼皮底下佝偻身躯劳作的粗使宫女。
而那人……那骄傲如凰的男子,他更不会救她于水火之中。
曾经的生死情意,早就被她和他放在了衢州。
她明白他,正如他那么通透看明白她一样。
他口口声声说着那一堆美好誓言,她不是不信的,只是在衢州城中她就明白:都是在乱世中苟活的人,都懂得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
而眼前这件事,就是她自己应该做的事,不论成败。
……
“华美人……”海珠捧着衣衫簌簌发抖。
云罗只是静静看着她。那一双眼太过通透明亮,太过犀利太过洞悉人心。海珠从没有看见过这世间有如她这般的女子,理智犀利,一次次跌入了险境又迅速爬起,借助每一个可以利用的人和物。
冷静得令人害怕。
“去吧。”云罗笑了笑:“成了,你我便可平步青云。若不成,你也不会有什么损失。”
“当然你也可以不穿。将来自有别的人会穿。只是海珠你是个聪明的女人,当知道这是你最后的一次机会。”
她漫不经心地说着,神色清冷。
海珠手越发颤抖,半晌,她跪地,伏身,颤声道:“是!奴婢去了。”她说着捧着衣衫,从来处悄悄走了。
云罗眼微眯,看着天上一轮明月,轻轻叹了一口气。
月色皎洁,清辉洒在了这重重宫阁中,远远的太和宫的大殿中歌舞笙箫越发欢快,殿中群臣齐贺万岁声隐隐传来。
她笑,这时他眼前应是霓裳彩衣,羽扇飞花,红牙檀板,觥筹交错,一派盛世初显。
她知道他帝王身侧从不需要多她一分点缀,而她,却还要他为她遮蔽风雨,在乱世中飘摇中傲然芸芸众生之上才得喘息。
如母亲给她的名字一般。
昀,
如光如火,如浴火后的凤凰。
……
殿中香风阵阵,他一杯杯饮着杯中辛辣的酒水,俊魅的眉梢如女子染了胭脂般嫣红,不经意的顾盼间有不逊女子的妖娆。他一杯杯埋头喝酒,不知今夕是何夕。
晋人善饮,酒水比梁国的酒水更加浓烈,一入喉中一路烧到了胃中,热|辣|辣的,五脏六腑都被一一熨帖而过。初时他还不习惯,可是渐渐喝着也就习惯了这晋国的酒。
正如当日他带着她和一干亲信千里狼狈逃入晋国,初时不习惯颠沛流离,诸事皆苦,更不习惯众人看他眼神的鄙夷与怜悯,后来也就慢慢地,慢慢地习惯了……
习惯了屈于人下,习惯了那一夜她心伤绝然,也就习惯了她那双眼夜夜在眼前徘徊,恨的怨的……都习惯了。
“凤将军衢州一战,当真是漂亮,将来大将军一职当非凤将军莫属啊!哈哈……”有朝臣与武将都前来恭贺,溢美之词不绝于耳。
他抬头面上皆笑意融融,杯到杯干,喝得点滴不剩。酒水入喉,却浇不灭心头那一簇熊熊的火。
是怒是恨?他分不清。
只知道那狠心的女人走了,一路被押入宫中再也不见半点踪影。
是生是死?他不知,也不是他能操心。
只是为何心中那么憋闷,恨不得饮尽所有的酒,忘了眼前这浮华盛世,庆贺着他故国的失败,他国的盛世初开!
“朝歌……你喝多了。”耳边传来殷殷关切的规劝声。
他迷蒙着凤眸看了她一眼,吃吃地笑:“郡主……多虑了。我没醉!”
身侧的女人半蒙着绣花绢帕,那一张美艳的面容如今只剩下半片残面。他伸手轻轻拂过她眉下那一点疤痕,忽地曼声轻笑:“郡主在这里替我多挡几杯酒水,我去更衣一会就来……”
修长的指尖抚上她的面容,明敏郡主心中一颤。他已许多日不曾对她这么亲昵。
不,应是从成亲之后他都不曾这般用这样的眼神看着她,眸光变幻,似喜似嗔,不是柔情蜜意,却比平日那一道笑不达眼底的虚情假意好太多。
她还未来得及答应,凤朝歌已摇摇晃晃起身,由内侍扶着从侧门出了殿中。
殿外清新的空气涌来,他不由扶着雕栏难受欲呕,似乎再也受不了殿中的污浊之气。
内侍见他真的喝多了,连忙道:“郡驸马先等一会,奴婢去拿帕子来给驸马擦擦,醒醒酒。”
内侍匆匆走了。凤朝歌斜眼看了他离去,摇摇晃晃起身慢慢走着。
月华如银屑,眼前的宫阙重楼延绵而去,似一眼望不到边。
天上还是人间?他分不清,左右不是他的天也不是他的地。
他倚在玉阑边轻笑,忽的,远远有一道倩影走来,身姿窈窕修长,风过处她身上衣袂翩然,一举手一投足,漫不经心,仿佛在月下漫步。
她慢慢而来,忽地,腰间一紧,她已被一旁陡然伸出的一道铁臂搂在怀中。
“云罗……”他长叹一声,“你怎么在这?”
她怵然而惊,急忙挣开他的钳制。
凤朝歌终于看清楚她的面目,错愕过后,他眸色冷厉,一把狠狠抓住她的胳膊,冷冷怒道:“你到底是谁?是谁让你假扮了她!”
那女子惊慌得连连后退,头也不回地直奔入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