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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花厌/九重宫闱 (玉胡芦/尘殇)


  院子里却热闹,一群女人围成一圈,正在看中间两个打架。那胖的足有二百斤,肥硕的屁-股将瘦的骑在身-下,好似在抢着什么,嘴里头骂着粗鄙的话。瘦的却是个粉面娇娥,被坐得腹痛,干脆伸出爪子将她抓了一脸。痛得那胖子哇呀一声“小贱-人!”才抢过来的珠环便掉了在地上。
  “快抢!”围观的女人连忙一窝蜂扑上前去,你踢过来,她拽过去——噗!
  珠环便被踢飞到了阿昭的脚面。
  阿昭低头一看,竟是一串金玉玛瑙手链。她忽然想起方才被抬出去的那个女人,吓得受伤的脚趾头一缩,珠环滑落到地上。
  “咕咚”一声,掉进了水沟。
  “咳咳。”老太监咳了咳嗓子,挺起腰板:“成什么样子?看看你们一个个成什么样子?死人的东西都要抢,丢皇家人脸面!”
  他手中的拂尘戳来戳去,端得是一副盛气凌人。
  人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那失势的妃子却连瘦死的马都不如,一个小太监便可将她们踩在脚下,更何况是皇帝身边的大掌柜。
  所有人的眼神这才齐刷刷看过来。见一个十七八岁小宫婢,着一袭素净裙裳,手上、眼角都是血痕,清寂寂地站在门边,不由都是一愣。
  “哼,上新货了,回头再和你算账!”那胖子正要一拳头砸下去,见状便忿忿松开瘦子的衣襟,拍着大腿站起来。
  一群女人往阿昭这边围拢,老老少少,虎视眈眈。
  “呜~~”睡梦中的沁儿不安地嘤呜了一声。
  “……那里头有魔鬼,要是知道你是祖母的乖囡囡,她们就会把你吃掉。”——
  那一张张面孔似曾相识,阿昭拍着沁儿的肩膀,惶惶然站在正中央,没敢挪动脚步。
  她知道这群女人都恨自己,最起码都恨司徒家。
  “出去,出去,那老不死的司徒琰又叫你来看本宫笑话,出去。”忽然一个阴煞煞的嗓音从脚底传来。
  阿昭惊吓低头,却是个七十多岁的斑白老妪,佝偻着腰,整个儿趴在水沟里,把干瘦的屁-股撅得老高。
  鬼气森森,一股子馊气。
  张德福便嫌恶地捏着鼻子大声道:“我的老耳背娘娘,还在这活着呐!司徒家的早不在了,亏得您整日惦记。”
  那老妪只顾在水沟里掏-弄,一忽而掏出来那串金玉玛瑙珠环,吹一吹放进了胸口:“谢天谢地,有了这玩意儿,又可以换两顿好肉吃。”
  咧着干枯缺牙的嘴巴,自话自说,压根儿没看张德福一眼。
  真是对牛弹琴。张德福好不扫兴,把阿昭往人群跟前一搡:“都听着,来新人了啊!大家照顾着点,给排个铺子,她死了你们也吃不了兜着走!”
  却没有人应他。
  女人们面带讽笑地站着——
  “哟,多了不起呐,还能瞒住司徒家那小妒妇把孩子生下来。”
  “看起来像个宫女,瞧,被打得真够呛。”
  “活该!一个贱-婢也想生皇子?甭理她,一会有得她受。”
  口中刻薄,翻着白眼,嫉妒不遮不掩。
  老太监可不愿意多呆,便叫随从把一套半旧被褥扔在地上:“进去吧,自己找个地儿,今后这里就是你的窝,是好是坏都是你自己的造化!”
  “呱当——”两扇陈旧红门关起,听见铜扣落锁的声音,脚步悉悉索索远去。
  怕青苔把被褥沾湿,阿昭连忙蹲身去捡。
  指尖才够着褥子,一只粉红鞋面却已经碾了上来。是方才打架的那个娇娥,阿昭认得她。叫苏娆,生得娇小玲珑、泼辣口快,仗着赵慎对她一度的新鲜,曾当着众嫔妃之面嘲弄自己不孕。其实不过是当了姜夷安的靶子,阿昭懒得理会,没想到也被外祖母送进了这里。
  阿昭默默用力扯开被子,抱着沁儿站起身来。
  那苏娆眉头一竖:“哟呵,还是个不说话的硬角色……反了你,我让你不说话!”
  “噗——”
  不知谁人在阿昭后膝踢了一脚,睡梦中的沁儿猛地往前一跄,吓得“呜呜”低泣。
  阿昭连忙拍着沁儿的脊背安抚。
  胖子嚼着牙签,一边说一边用拳头推搡阿昭薄薄的肩膀:“姐姐们问你什么你就说什么,说,怎么勾搭上那薄情皇帝的,还挺能耐!”
  人都死了,怎么勾搭上的又有什么意义?
  阿昭摇了摇头,兀自把褥子捡起来。
  女人们可不相信。
  胖子要打她:“我呸!没勾搭怎么上得了床?你莫非觉得自己姿色绝美,连司徒家那个天下第一妒妇都比不过你?”
  那肥硕拳头险些就要打着沁儿,阿昭凝了胖子一眼,粗眉横脸,厚唇榻鼻,好一副凶相。
  便指着沁儿做手语道:“他,我要照顾他,他不在,我也不用在。”
  胖子好不扫兴:“她说什么?”
  “是个哑巴,这孩子不是她的。你就再问一百个人,那皇帝也轮不到你上。”人群中有声音冷冷代答,阿昭抬头望去,看见井边大石上坐着个高挑女子,着一抹素裙,英气秀丽。
  阿昭对她福了一福,她也不理,翻了个白眼径自走开。
  ……几时赵慎竟有过这等妃子,从前竟然不曾晓得。
  因着侧殿的坍塌,寝殿内只剩下正中一个主厅可以住人,十几张的砖头床,冷冰冰的排成排。角落三两张梳妆台凌乱肮脏,铜镜上布满划痕,早已变了形状。窗棱亦悉数断裂,左右用旧布拉起,被秋风吹得鼓起来一个个大包。
  比想象中的还要糟糕。
  阿昭不由看了眼这群女人,最年轻的亦都二十好几了,或许曾经还有死过很多……原来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竟也是造了不少孽。可惜时光不能回头,那时候她的世界里除了赵慎,看不到其他。如今晓得了,却已是一条不归路。
  见墙角有一张铺子尚空,便抱着沁儿走过去,将包裹放下。
  “吃吃吃~~”苏娆向旁人抛了个媚眼,捂着帕子嗤嗤笑。
  阿昭微蹙了眉头,看到床上有女人余香,晓得是刚刚抬出去的那位。她的指尖一顿,末了依旧还是合衣睡下。从前被保护得太好,如今这世间只剩下自己一人,她要学着强大。
  太累了,那一睡下去便轻易入了梦。
  女儿十五始及笄,秋天的枯叶在寂寞屋檐下飘零,母亲牵着她的手一路往荣寿殿疾走。先帝已经病入膏肓,太皇太后将她秘密召进宫中,空荡荡的殿堂里只留下祖孙二人。
  傍晚光影灰暗,老人家的语气苍涩而凝重,握着阿昭的手心说:“苍生总羡慕皇城内荣华锦绣,却不知女人在宫中多少不易。我自己过了一辈子,晓得这其中的艰辛,你是我这世上最疼的孙儿,我本不应该将这些附加与你。然而司徒家的女儿,注定过不了平凡的人生。我让你自己选,你去选一个你爱的,然后他要的我给他,你要的我让他给你。”
  栖风园内秋高气爽,阿昭穿着婢女的宫妆在人群中游移。消息不知被谁人走漏,所有的皇族子弟都盛装而来,他们的眼睛在人群中搜寻,他们秀着自己最出挑的一面,想要被暗中观察的天之娇女发现。
  阿昭不敢告诉祖母自己不想要这样的宿命,手中的风筝放得没心没绪。
  一忽而不小心,卡在树梢上再挣弄不开。
  她便用绣球去扔,偏爱看那鸳鸯红线高高飞起的瞬间美丽。天公却不作美,才多扔两回,绣球不见了,风筝亦没有掉下来。
  赵慎拣了她的球,却不肯还她。
  彼时少年,神清骨秀,着一袭冷色交襟长袍,凛凛立在风中。那眉眼间冷峻,嘴角却掖着一丝促狭,叫自己亲自去取。
  怎么取呢?他那么高,她垫着脚尖都够不着他耳际。
  屡屡不肯,气得质问他:“你叫什么名字?快把球扔给我。”
  他却不应:“你不来拿,我就走了。”
  拂了长袖,竟当真转身离开。
  可恶,长这么大,还是第二回有人敢这样忤逆自己。
  阿昭执拗跳起,那绣球从他手中滑落,他措不及防,慌乱之中连忙伸手在她腰间一揽。
  那一揽,便被他揽进了胸膛,他的胸膛有淡香,心跳怦怦然。
  他有多坏,薄唇贴着她的耳畔,嗓音低哑而霸气:“还要再罚我一次嚒?十年前我已在天坛下为你跪了一夜……十年后,我要让你疼一辈子。”
  那一丝鸳鸯红线在他手心里翻转,阿昭抬起头,看见他眼中有故事,脸颊忽然一红——
  “哎哟我的小郡主,绣球可不能乱扔,绣球是姻缘。”
  “姻缘,姻缘是什么?”
  “姻缘就是你爱他,他爱你,姻缘可不能乱来……”
  是了,他说过要让她疼一辈子的。
  是真疼。
  阿昭心口忽然一痛,那昏昏糊糊间,竟然又来到了刑场。她看到她的母亲广阳公主和她的爹爹,还有司徒家的堂兄堂弟和他们的妻子。她的母亲这一生何其骄傲,此刻却狼藉地跪在台前,他们都在对着她笑:“你不该爱他,你用你的爱情埋葬了三百条性命。”
  念念叨叨,不断重复,阴凄诡异。
  忽然侩子手刀起刀落,血染了她一身的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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