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怔,不知怎地眼睛酸得厉害,于是低头咳嗽两声,慢声道:“没有,就是睡迷糊了。”默了默,缓缓抬起脸,对上那张逆着光的脸,勾了勾唇:“你怎么来了?”
他目色深沉,定定地盯着她的眼睛,似乎想从里头看出什么不同。孟随心坦然无畏地任他探索,须臾偏头:“怎么了?我脸上有东西?”
“不是说好让你等我吗?”他问,并没一点责备的意思,甚至还有些隐匿的担忧内疚。但孟随心只是无所谓地一笑:“刚好有机会,我当然就逃了。反正你去庆阳,不也是为了救我出来吗?”
他沉默,孟随心掀开被子,手脚笨拙地穿鞋。套了几次都没套对,她躁得起了薄汗,面前一闪,萧戎蹲下去,一手握住她的脚,一手拿着鞋子,轻柔地穿进去。
她的脚本来不大,但如今太肿了,他握着便觉出不同来,不由心疼地揉了揉,仿佛怜惜。
孟随心背脊僵着,眼睛里浮起一层雾气。目光落在他发顶,为她弯下的要,为她蹲下的腿……她闭上眼,再睁开时,已是干干净净。
“谢谢了。”她笑道。
萧戎看她不便,干脆直接将人拦腰抱起。孟随心低呼一声,连忙环住他的脖颈:“你放我下来!”
他沉声道:“你知道我有多担心吗?”
她一怔,他低低道:“随心,你那么突然的消失,我真是快被你吓死了。”他几乎是贴着她的耳朵说这句话,热热的,气息顺着耳廓一直蹿进去,又痒又麻。
她忽然就烦躁起来,在他怀里挣了挣:“你放我下来!”
她动得太厉害,他怕伤到她,只能将人放下。
孟随心脚一沾地,即刻退开几步,深呼吸数次,开口道:“擅自离开是我鲁莽了,但我如今已安然无恙地站在这里,请你不要再提起那些事,我不想再回想。”
萧戎默住,她捏了捏眉心,倏然直直看向他,“萧戎,你当初为什么会跟着我?我要和师兄成亲,你为什么偷龙转凤?我被带到庆阳,你为什么去找我?”这三个问题她没有一丝停顿,显然已在心里想过很久。
可她从前不就已经问过他了吗?一直跟着她、不放过她,是不是因为爱她?
他拿捏不准她的意思,好看的眉微微皱着,孟随心错也不错地盯着他,等他开口。
她身子圆滚了许多,脸还是尖尖的,肌肤细腻如脂,眉目雕刻如画。然而那双他往常最了解、最能看透的眼睛,此刻墨黑一片,沉沉地望着他。
他抿了抿唇,道:“随心,当日随州初见,我已对你倾心,是以一直以来纠缠不放,实是我舍不下你。常州那夜,是我擅作主张,可你一直抗拒我,我没办法,哪怕被你怨恨,也要将你留在身边。”
“而庆阳……”他弯了弯唇,“有了之前的那些,你难道还想不通我为什么去找你吗?”
她眼睛里仿若有小簇的光,可那光被风一吹,瞬间熄灭了。她笑了笑:“真的?”
他还是骗她,骗她。从一开始就在骗她,到了如今仍是骗她。
欺她什么都忘了,就可以这么耍她吗?
他往前,手掌在她发上轻轻拂过,像是从心里说出那话:“我舍不下你。”
这五个字她听得清清楚楚,却觉呼吸更是困难。抱着肚子闷哼一声,他吓了一跳:“随心!”她却只是伸手推着他,像是恨不得离他远远的,不让他碰到她一星半点。
不过半柱香的时间,司马青、陆婉都赶来了。大夫仔细看了半天的脉,只说不要让她受刺激,好生将养。孟随心闭着眼不说话,脸色发白,全然不同于之前的好气色。
看着萧戎脸色难看,陆婉与司马青对视一眼,附身行礼,随后走到床边坐下,捏着帕子擦拭孟随心鬓角的虚汗。司马青低声在萧戎耳边说了什么,萧戎看了孟随心一眼,转头往外走。
“姑娘这是怎么了?”等人走远了,陆婉才问道,“之前不是还好好的吗?”
“他什么时候来的?”孟随心仿佛很疲惫,“怎么没有告诉我一声?”
“半夜来的,那时候你已经睡熟了,今上不让打扰,自己进来了。”陆婉笑道,“姑娘是有福的,这样的爱宠,何愁将来呢。”陆婉并不是笨人,从两人神色都可看出不妥,自然晓得如何劝慰。
孟随心嗤笑一声,不再言语。
陆婉陪了她一会儿,看着她吃了药之后退出来,萧戎与司马青两个站在不远处,那人眉眼都是冷的:“怎么样了?”
陆婉行礼,恭敬道:“今上放心,现下已无碍了。”
萧戎眸中冷色转为些许无奈:“可问了?”
陆婉道:“姑娘并没说什么,或许只是身子不适,所以……”
“今上要将孟姑娘带回长安吗?”司马青问道。
“大夫如何说?”
“如果慢行,应当无碍的。”
孟随心对他似乎比以前抗拒了许多,莫非是在庆阳,有拓拔昀的缘故?又或许是这段日子孤身漂泊在外,对他心里有怨?
这样一想,心头满满都是怜惜,他默了默,缓声道:“你去准备,明日我带她一同回去。”
“是。”
.
陆婉以为孟随心与萧戎置气,并不敢去说要回长安的事,但孟随心照旧一切如常,吃饭喝药,自觉将自己照顾妥当。
晚间陆婉来陪她说话的时候,她更像心里有明镜似得,谢了陆婉多日来的照顾。陆婉忙道不敢,孟随心也不肯与她多说,寒暄两句,送陆婉离开。
刚准备歇息,门上轻响,外头响起冷萧的声音:“孟姑娘,顾公子来了。”
孟随心愣住,片刻转身往外,打开门,立在月下一脸快哭出来的样子的人,不是顾伯言又是谁呢。
☆、第三十二章 往事知多少(二)
一别数月,他瘦了些,眼里的东西变了些,偏生对着她的时候,神色一如从前。孟随心只是微一出神,顾伯言却是彻底惊住,眼睛瞪大如铜铃,泪水含在眼眶里,眨都不敢眨地看着她的肚子。
“师姐……”
风一吹,有些冷,她侧开一步,淡声道:“进来说吧。”
顾伯言吸吸鼻子,小心翼翼地让自己不碰到她,走进了屋子。孟随心把门关上,给他倒了杯热茶:“随州不比紫云山,十月里已是冷了,你小心着凉。”
听见关心他的话,顾伯言瘪瘪嘴,总算开了口:“师姐,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她失笑。
他极认真:“都是我不好,我没有护好你,害你身陷危险。”他抿抿唇,“我从前总以为自己厉害,带着师姐从紫云山出来,也觉得自己可以将师姐安全送到陆师兄身边。但却是一直将师姐置于危险,如今……”他视线在她肚子上扫过,声调低下去,“师姐,你要杀要打,我都愿意。”
“尽是胡说,”孟随心将茶杯塞进他手里,对他笑一笑,“拓拔昀可为难你们了?师兄呢?在哪儿?”
“他倒没有对我如何,只是与师兄说话,”顾伯言道,“我也不知他们说些什么,一直以来都云里雾里,直到逃出了地牢……”眼神闪了一下,避开她的眼睛,“师兄觉得无颜面对师姐,所以不肯来。”
“你什么时候也学会对我说谎了?”她冷下脸。
顾伯言委屈地撇撇嘴,半晌道:“那人不许师兄来见你,让我明儿陪着一起回长安,宽师姐的心。”他抬眼望她,“师姐,那人会不会……伤害师兄啊?”也不是没有可能,毕竟师兄身为人臣,却一直欺瞒着那人。任何上位者,恐怕都接受不了这样的蔑视吧……
孟随心勾了勾唇:“放心吧,他不会对师兄怎么样的。”
“师姐怎么知道?铄”
她摸摸肚子,“他总不会在这个时候害我伤心,”顿了顿,“毕竟……”
“毕竟什么?”
“毕竟时候晚了,你也该去睡了,不是说明儿要一起走吗。”她故意不答话,站了一会儿腿就酸了,难耐地撑着后腰,“我可站不住了。”
顾伯言忙扶着她去床边,犹豫许久,小声道:“师姐,这孩子……你真的决定和他回去了吗?”
“这是我能决定的事?”她笑问,“且走着看吧,谁知道以后呢。”
顾伯言抿抿唇:“师姐你放心,只要你不愿意,我纵是拼了性命,也不会让你在他身边委屈。”
“嗯、嗯,”她随意点点头,显然并不将他的话放在心上,“你笨手笨脚的,不用照顾我了,去休息吧。”
顾伯言更是委屈,默默地颔首,绞着手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孟随心只觉好笑,等婢女进来替她宽了衣,方才睡下。半夜里迷迷糊糊地听见开门声,她半睁开眼,瞧见人影进来,须臾走到床边。那味道飘在鼻尖,她知道是他,也就不再管,闭上眼。
纱帐被撩起来,身侧微微一重,她故意呢哝一声,装作睡梦中将手搭在空的床位上。那人仿佛不知廉耻,没脸没皮地将她的手拿起来牵在手里,硬是在她身边躺下。
她的睡意全没了。
后脑勺一阵阵发麻,很想往里侧动,躲开他,但她如今是真的不方便了,身体像座小山似的,动一动都费力气。可她不想和他挨得那么近,只要一靠近,那些不想记起的东西就循环反复在脑子里漂浮,让她感觉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