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师弟颠颠地就跑去,一顶轿子慢摇摇从转角处抬过来,在她对面的珠宝铺子落定。轿夫压下轿沿,小丫鬟搀着扶出来一位夫人。一身绫罗长裙,气质很是温婉动人,与下人说话都是轻声细语,然而又透露出不可侵犯的高贵。
孟随心不禁赞赏,那人似乎感觉到她的目光,微微侧首看过来。
五官与通身气度极其相得益彰,透露出养尊处优的半世富贵。翦水眸在孟随心脸上扫了一眼,忽地顿住,又转过来仔细看着。
孟随心不喜那般打量人的眼神,仿佛要将她衣裳都扒了,上上下下全都看清。于是低下头,假装吃茶。
须臾面前一道阴影覆下,女子声音清脆:“这位姑娘,我家夫人请您上前说话。”
她头也不抬:“我不认识你家夫人。”
小丫鬟客气道:“还请姑娘移步。”
她面有愠色,眼角扫到顾伯言回来,放下茶钱便道:“伯言,我们走吧。”
小丫鬟往侧边挡住她,赔笑道:“这位姑娘,我家夫人只是想与姑娘说几句话,还请……”
“你家夫人?”顾伯言挡在两人面前,漂亮的眉毛蹙起,语气不善:“我师姐不想和她说话,管她是谁家夫人!”
小丫鬟还想再说,顾伯言瞪了她一眼,拉着孟随心就走。他手心冒汗,如临大敌地越走越急,孟随心被扯得胳膊疼。
“我们马上离开随州!”
“为什么?”孟随心不解。
顾伯言不知该怎么说,只好央求:“师姐,我想快点离开。”往那夫人出行的阵仗随从,只怕与官家脱不了干系。要是因为他的失误让师姐……他如何对师尊交代?!
她只得闭了口。
回到客栈收拾了东西,结账后牵马要走,泠家兄妹也正好一人牵着一匹马过来,俨然要同行。顾伯言不想浪费时间多说,与孟随心共乘一骑,到了城门正见城门尉指挥着将厚重城门阖上。
见着他们四人来,挥手道:“城内有事,太守下令关闭城门不准放行!明日再来!”
顾伯言浑身一凉,孟随心安抚地拍拍他的手:“那我们回去吧,明天再走就是了。”
泠墨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顾伯言,笑道:“缓一天而已,顾兄,不必心急。”
顾伯言抿唇不言,孟随心宽慰他两句,一行人又回了客栈。在一楼坐着喝茶,不过一刻钟,泠墨面色凝重地看向顾伯言。
孟随心察觉到不对劲,顺着他眼风望去,一行百多兵甲匆匆而来,眨眼将客栈围得水泄不通。
顾伯言额上都是汗,眼中懊恼闪过。
她不知道师弟在担心什么,在外人面前也不好问,只是掏出帕子替他擦去脸上的汗,末了轻轻叫:“伯言,没事的。”
顾伯言怔住,片刻浮起一抹笑:“师姐,我知道。”他吐一口浊气,松下心里的弦,对她笑道:“反正在一处呢,我不怕。”
泠墨眸光流转,淡笑道:“顾兄的话倒有深意。”
泠云脸色不大好:“顾大哥、孟姐姐,你们是师姐弟,但看起来倒像夫妻……在我们面前便算了,若是到了陆将军面前也如这般,岂不让人心里不爽快?”
孟随心道:“我之前大病了一场,吃穿行走,样样都是伯言在照顾,他是我师弟,与我亲近又如何?泠姑娘说话总是奇怪,更让人心里不爽快。”她昨天就憋了这些话,直到此刻方说出来。
泠云大怒,泠墨忙攥住她的手在掌心捏了捏,她这才忍下来。
顾伯言连半点责怪的意思都没有,坐了会儿便陪孟随心去歇息,到底是不放心,等她歇下了又偷偷回房写信回紫云山。
她迷糊中刚要入梦,有人叩门:“孟姑娘。”
勉强爬起来去开,却是泠墨。端着一盘点心与一壶茶,笑道:“刚才舍妹出言多有得罪,泠某代她前来赔罪。”
她早将那点事跑到脑后,站在门边道:“你客气了。”嗓音微哑,语气懒懒的。她挣扎着清醒来应门,眼皮泛着微红,整个人可怜兮兮的。
泠墨热得扯了扯襟口,继续笑:“可否容我进去说话?”
她有些烦躁,但还是侧开了身子。泠墨倒是丝毫不拘谨,在桌边坐下,将茶、点心摆开,等她吃了几口才道:“孟姑娘说之前生了一场大病,不知道是什么凶险的恶症?”
恶症?她记不清了。
那时候成天躺在床上,说不了话、动弹不了,脑袋里乱成一团浆糊,想不起一点东西。只觉得太痛苦了,浑身血肉仿佛撕裂,就连内里都烂成一团。
要不是师尊和小师弟他们天天陪在她耳边说话,恐怕她根本活不过来。
那段记忆太惨烈,她只要一想就头疼,干脆岔开话题:“泠大哥,你们去常州做什么?”
他微顿,笑道:“去投奔亲戚。”
“哦,”她不知道该接什么话,手指头捏着点心,捏碎了半块。瞧出她的不自在,他笑笑起身:“你好好歇息,我先走了。”
“好。”
送走了人,她半点睡意都没了。只要一阖眼,方才脑子里闪现过的零星记忆就不断涌出来,折磨得她太阳穴突突跳。
爬起来去找顾伯言,他不在屋里。她心口有些慌,踉踉跄跄地跑下楼,对着迎过来的泠墨道:“你看见我师弟了吗?”
跟上来的泠云问:“方才不是还有人走了吗?”
领头的人并不理会她,只对着孟随心:“请姑娘不要为难。”
一边的泠云道:“顾大哥刚才出去了。”
她慌乱地往外走,才出了客栈两三步就被穿盔甲的士兵拦住:“这位姑娘,太守大人有令,客栈中众人不许离开半步!”
☆、第三章 春花秋月何时了(三)
孟随心心慌意乱,根本听不进他的话,不管不顾地要冲出去。泠墨忙拉住她的手将人扯到身后,孟随心闷哼一声,反手捂在他的手上。他这才发现自己拉的是右手,不禁暗骂心急,略略松开形。
“这位军爷,敢问究竟发生了何事?城门关闭、客栈被围……我们不过是途径的随州的商贾,还要忙着赶路,这下莫名惹事上身,岂不是……”他容貌不算出众,但气度极好,话音娓娓,让人发不了脾气。
那位军爷道:“公子不必多问了,回去歇息就是。”竟是守口如瓶。
泠墨叹了口气,回身护住孟随心:“孟姑娘,顾兄弟稍后便回来了,咱们回去等吧。”
她紧抿着唇瓣,脸色有些发白,一双漆黑无垠的眸子失了焦距,看得人心疼。他对泠云使个眼色,两人一左一右地将人扶回去,才坐下没多久,顾伯言就回来了。
那些官兵嘴上说不许任何人出入,但对旁人倒没怎么拦着,只不知为何不许孟随心走。她绞着手指看窗外,一瞧见顾伯言浑身一震,连忙起身往他冲过去,嘴里喊一声“伯言”,手揪住他袖子,不论如何不肯再放。
顾伯言没料到她已经醒了,看那副样子足见受了惊吓,心里疼得泛酸,又劝又哄,好不容易才让她脸色好一些。
“你去哪了?”她问,眼睛里一层泪,仿若星星点点的光斑。
他向泠墨道过谢,回了房才回她的话:“他们守得紧,信鸽放不了,我只好出去送信了。”
“回紫云山?”
“嗯。锱”
“为什么?”她鼻尖泛红,蹙眉在想。
自病一场之后,她脑子很是不如从前了,想事情也慢,想不明白也多。但顾伯言这一日反应太过明显,她还是找出头绪:“是跟我有关吗?那些官兵是冲着我来的?”
她有些泄气:“画上的人虽然和我像,但那是男的,我是女子,他们怎么也能弄错了?”
顾伯言怕她多想,宽慰道:“师姐,不是因为这个……是我心思太重,杞人忧天。况且咱们下山也有数日了,我怕师尊担心,报个平安。”在她眉间轻轻揉了揉,“师姐,是我的错,往后不会丢下你一个人,你别怕。”
她又觉得委屈,闷闷地“嗯”,仍是扒拉着他的手不放。顾伯言无法,只能将自己的东西也搬过来,就在屋里陪着她。晚上搬来褥子睡在床边,絮絮叨叨与她说话,直到半夜她才松懈稍许。
他担忧得睡不着,爬坐起来,到窗边看了一会儿,见那些士兵守得更严之后叹一口气,又到她身边。她眉间还是微微皱着,不大放心的样子。手搭在外头,揪着被子的一角,手指头莹润如玉,在月色下雪一般白。
他小心翼翼地将她的手移回被子里,她哼了一声,吓得他连忙住了手。
一夜无眠,天色刚亮,趁着她还没醒,他下楼去熬药给她压惊。人刚走她就惊醒过来,揉着眼睛发了半天呆,自己穿鞋袜去寻他。
天太早,除了他们谁都没起,厢房外头空荡荡的,走路都有回音。她放轻脚步顺着楼梯慢慢往下,小心地扶着扶手,一步步注意着。
脑袋不够使,动作也慢。她开始经常会摔跤,没少让师尊和师弟操心,后来终于学会慢慢走路、慢慢做事、慢慢说话,才没那么让人窘迫了。
下到一楼,想一想厨房的方向,刚要往前走,眼角掠过一道影。
她顿住脚步,偏头去看,原来有一人坐在那儿。
看轮廓是个男子,身后的窗户开着,然而天色还是沉的,暗得人看不清。他面前摆了好些吃的,一点都没动,只是静静坐在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