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州……
到了这地方,拓跋昀明显的轻快许多,连他那些手下也不再如之前那么沉默,开始叽里咕噜地低声交谈。因时辰太晚,不能出关,一行人到驿馆休息。他将她抱到房里,沿路目光灼灼,她沉不住气地将脸转对着他胸口。
拓跋昀笑得胸膛震动,进了门,“相国大人,你害羞了么?”
孟卿云恼怒:“光天化日之下,两个男人搂搂抱抱,但凡知些礼教,谁不羞?”
言下之意,岂不是他不懂礼教。拓跋昀轻哼,“要不是你行动不便,我需要如此?一国之君为你牵马、代步,礼贤下士至此,你不但不思回报,反而恶言相向,这就是礼仪之邦的表率?”
“你说得对,”她轻笑,“我生来不识好歹,你何必管我?”
他被她噎得说不出话,瞪她一眼,转身出了门。
终于把这个瘟神送走,她提着的心总算放下来。从随州到常州,他们可算是寸步不离,尤其是她看不见以后,做什么都有人看着。若非她以死相逼,只怕连出恭都不能幸免。
每日提心吊胆,就怕行差踏错让人知道了身份。
“孟公子,”门上轻响,传来拓跋昀手下略显生硬的汉语,“主上命我送水来。”
“进来。”
门板“吱呀”,两人抬着木桶进来,放在距她左侧不远的地方。随后一人退出,留下一人道:“孟公子,主上说多日赶路匆忙,委屈了公子,命我为公子公子洗身。”
洗身?她蹙眉,“不用。”
男子道:“这是主上的命令。”
“我说不用,”她已然带了怒气,“我是什么身份,即便看不见,也轮不到一个男人来帮我!”
大烨富贵人家规矩多,他不以为异,见她坚决,只好先妥协。退出片刻,带着个小姑娘回来,“孟公子,主上说您若嫌弃男子手脚粗鲁,便让这位姑娘来。”
小姑娘怯怯行礼:“公子。”
孟卿云一个头两个大,不懂他为何非要自己沐浴。一低头,身上的味道飘进鼻子里,不免僵住。唔……几日没有换衣,似乎确实不大好闻。
路途间遇到山溪湖泊,他们也会轮流下水洗洗,拓跋昀几次愿带她下水,都被她借病拒绝。天气越来越热,每日餐风露宿、尘土满面,亏得他受得住,一直与她共乘。
“我身上还没好,入水病更重怎么办?”她冷淡以对,“你们都出去。”
这下彻底没办法了。男人老老实实去复命,小姑娘留下给她端端茶、递递食,态度恭敬,不似随意找来的平民女子。
与其冒险试探,不如沉默应对。
她不愿洗澡,拓跋昀没再相逼,只让人送来干净的衣裳放着,随她的意。小姑娘伺候她用过晚膳之后就走了,她安静等了一会儿,确定人只在屋外守着,并没有进来干扰的意思,这才摸索着下床。
沿着墙壁摸过去,来到窗边,轻轻推开窗户。这一面并不临街,隔着重重房舍传来的热闹喧哗像蒙着霜雾,毫不真实。
站了一会儿,转身往桌边走。磕磕绊绊地碰了几下,惹得门外人注意,直接推门而入。
她正来到桌边,不悦地扬眉:“你们做什么?”
“孟公子有什么需要,直接告诉我们就是了,不必自己动手。”
她冷笑:“我只是瞎了,又不是废了,倒杯水还需要你们么?”
气氛尴尬,另一人闷头道:“公子恕罪。”言罢欲往外走,被孟卿云喊住。
“屋里点灯了么?”
两人面面相觑,低声道:“没有。”瞎子还要烛火吗?
孟卿云挨着凳沿坐下,坐正身子,手掌摸索到托盘,辨认出茶壶和茶杯后为自己斟了一杯茶。虽然动作迟缓,但形容自在,不见扭捏。
“无灯无火,一人独坐,未免太冷清了。”眉眼染上稍许落寞,“替我点上吧。”
这并不算多大的要求,他们不用请示拓跋昀就能满足。一人遵她之命将蜡烛点燃,等了等,见她只是喝茶并没有别的事,两人便退到门外。
壶中茶是冷茶,入口干涩,提神醒脑。她将杯中茶水饮尽,轻轻搁下瓷杯,手转而抚上腰间。找了半天,拿出来一截极短的香,谨慎地攥在手心里,又摸摸碰碰地去找烛台。
这次循着热气,很轻易寻到。一手扶着底座,一手去探火焰所在,指尖被燎得一痛,她弯了弯唇,将香凑上去点燃。须臾浅淡的香气传来,她笑容更甚,按照记忆来到窗边,将香插在外头木头间的缝隙里,关上窗户。
常州……常州有她最大的定心丸呀。
折回床边坐着,睡不着,索性不睡了。
常州有许多外族人,风俗各不同,街市夜无宵禁,繁华从天黑到天明。就连驿馆楼下都热闹得很,有人说书,有人叫卖,有人大声划拳,有人长笑开怀。
处在闹市中,那种与世隔绝的无力感消退了不少。
“主上。”门外一声唤,将她飘远的思绪拉回。脚步声来到门前,顿也不顿地直接推开门,迈步而入。
“他们说你不肯沐浴更衣,”在她面前站定,身上有微薄酒气,应当是酒足饭饱回来了,“也不怕把自己臭死。”
孟卿云不搭话,他站了站,忽地往前一步,俯下身。
热气袭来,她条件反射地往后仰,脑后一紧,被他扶住。手掌宽大,只是轻轻巧巧地扣着她,怎样也推不开。
“你是在担心么……”他的语气低低的,另一只手抚上的她眼睛,轻柔缓慢,“我会给你找最好的大夫,你一定能看见的。”
语气低柔,恍惚还有几分缱绻。
“你……”她偏头避开他的酒气,故作轻松道:“你该不会真的有龙阳癖吧?”
“……”他奇异的沉默让孟卿云一愣,慢慢敛了脸上的笑,片刻扬起下颌,淡淡道:“明日出了关,我就是插翅也难飞,你不必这么担心,半夜还来盯梢。”
他低笑一声,说的却是与之风马牛不相及的话,“你和萧戎,真是传言中那样吗?”
“哪样?”她反问。
“男宠、禁脔……”沉沉地,“孟卿云,你这样的人,怎会甘于任人操控?”
看不见他的表情,反倒更加忐忑。她想了想,回道:“圣上于我,有知遇之恩。至于旁人话语,若句句放在心上,岂不累死?”
“知遇之恩……”他幽幽叹气,“那要多久,才能抹去你说的‘知遇之恩’?”
“他甚至肯舍自己的妃子来救你……”略有沮丧,“我如果能做到他那般,是不是就可以?”
他不说便罢,这话说出口,孟卿云神色慢慢冷下来。
“为帝王者,知臣民软肋,拿捏得宜,便可号令天下。若要每人都臣服,该费多少心力?”她面无表情,“哪怕我心中记着圣上恩德,要是你能知我痛处,许之以利,假以时日,未必不会全心为你。”
纵使看不见,还是能感受到那双野狼一般的眼睛,赤.裸裸地胶着着她。将那些字句在脑中过了数遍,他颔首:“我明白了。”
“既然明白了就出去吧,我累了。”她鞋也不脱,顾自和衣躺下。
片晌,身上覆上薄被,顺势而来的灼热酒气洒在脸颊上,僵持之久,她甚至以为会落到唇边。手在被中握成拳,直到他离开才松开。
楼下客人说话声不时传来,她摸了摸锁骨,眼角干涩。
舍弃妃子来救她?他怎么舍得。明知道开口要求留下的那人,有最大的可能被对方抓住不放,他还是选了她。要的是她孟卿云,其实是那孟卿玉。
深情时缠绵入骨,残忍时冷酷决绝,哪一个才是真的他,她永远不知道。
不是不伤心的,虽然早有了牺牲自己的准备,但那毕竟与他开口,是决然不同的。可她有什么资格?初入孟府的时候,他就已经是牵着小妹妹往前走的漂亮少年,她明知道,还是放任自己试一试。
如果没有他,她早死在五岁那年的大火中。就算避过,一生沉沉寂寂,当个不受宠的孟府庶子,被身份折磨,被至亲打压。
是他一手造就了如今连拓跋昀也刮目的孟卿云,也是他造就了这个自怨自艾的孟卿云。
成也萧戎,败也萧戎。
一阵风过,将窗户“吱”地吹开一条缝,落地声轻微。她将烦扰的思绪抛开,半坐起身,那人几步奔至床边,压低的声音里充满了喜悦:“卿云!”
“师兄……”她呼吸轻快了些。
“竟然真的是你……”他激动得一把抓住她的手,“我接到消息后已经等了两三日了,生怕错过……”
“我没事,”她反而安抚他,“师兄,我眼睛旧伤复发,现在看不见,你先带我出去。”
陆风虽有刹那震惊,但因她说得太过平常,便认定只是暂时,当即道:“好。”拉住她的手搭在肩上,麻利将人背起,快步往窗户去。走了两步突地停住,孟卿云问:“怎么了?”
“下头有人。”
莫非是听到了什么动静赶来的么?她不由皱眉。陆风一人面对或有胜算,背着她,只能是束手就擒。
“等一等他们或许会走开。”
“不用等了,”她沉眉道,“师兄,你带了多少人来?”
“五名暗卫。”上头来的命令是让他暗中查找,孟卿云利用染魂香传递了自己的所在,可也没说究竟该如何应对。他不敢擅自做主,只好带着几名暗卫来,打算先救出她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