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怔怔地目视前方。
那张满是油污的破桌子后面,店伙计说的那个公子爷穿着一身一尘不染的白衣,端端正正地坐着,一手端着一只缺了个口儿的黑瓷碗,一手拿着一只勺子,正把一勺热腾腾的豆腐脑送进齿白唇红的嘴里。
不是景翊,还会有谁?
见冷月站在门口,景翊忙冲店伙计摇摇头,“闪开闪开闪开……这是我媳妇。”
“呦!夫人,对不住,对不住……夫人里面请!”
冷月呆呆地站在门口,没挪地方,“你……你怎么在这儿?”
景翊把那口豆腐脑送进嘴里,享受地咽下,抿了抿嘴,才对着冷月乖巧地一笑,“等你啊。”
她跟张老五约好了一早见,就算她不知道庆祥楼在哪儿,一路打听着也一定会找过来,景翊算到她会来庆祥楼,冷月倒是不奇怪,奇怪的是……
冷月有点儿心虚,脸上不由自主地泛起了红晕,“你等我干嘛?”
景翊又往嘴里送了一口豆腐脑,“你没吃早点……也没带钱。”
冷月一怔,顺手往腰间一模。
她几乎是从卧房里逃出来的,哪还想得起来带钱……
钱。
对,就是钱。
眼睁睁看着冷月红云密布的脸倏地一肃,景翊一愣,默默地搁下手里的豆腐碗,盯着冷月突然攥紧的剑,心平气和地道,“那个……夫人,我其实就是专程来给你送钱的。”
冷月像是没听见景翊的话一样,转头就往外走,走了还没两步,像是想起了些什么,转头又折了回来,伸手在桌上的盘子里抓了一个大肉包子,往嘴里塞了一口,对景翊含混地叮嘱了一句。
“你给钱……”
说罢,闪身出门,眨眼工夫就不见了人影儿。
☆、家常豆腐(十六)
冷月啃着包子钻进紧挨着庆祥楼的那个胡同,走到胡同最里面的那户人家门口,刚好吃完最后一口包子。
站在门口,冷月才明白张老五为什么会说他家好认得很。
陈旧的木门外面,大大小小的瓷器整整齐齐地叠放在两侧院墙根下,昨夜的一场大雨把叠放在最上面的几个瓷碗灌了个满满当当,阳光融在积水里,把已然长了青苔蒙了尘的瓷器都映得通透了起来。
冷月对瓷器的了解仅限于过日子用的杯盘碗碟,即便如此,她也能看得出来,这些被弃置在门外的瓷器都算得上是瓷器里的美人了。
这等姿色的瓷器在门外屋檐底下搁着,若只是一个两个,那门里住的兴许是个跟她一样不识货的,但这样堆了一堆,门里住的就十有□□是个行家里的行家了。
冷月抬手叩门,出来开门的是个又黑又壮的中年男人,目光往冷月身上一落,就憨憨一笑,“是景夫人吧?”
冷月把那柄无鞘的剑往身后掩了掩,“是。”
“我是徐青,我师父一早就起了,就在堂屋里等您呢!”徐青说着,扭头朝堂屋里喊了一嗓,“师父,景夫人来了!”
院子很小,徐青这亮亮堂堂的一嗓子喊过去,冷月怀疑连胡同另一头的那户人家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徐青把冷月请进院子就住了脚,完全没有把冷月往屋里请的意思,他不请,冷月就没动,跟他一块儿站在被露天堆放的各式瓷器堵得愈发拥挤的小院子里,半晌,张老五才拄着拐杖从屋里颤悠悠地走出来。
“夫人……”
冷月颔首拱手,“张师傅,一大清早的,叨扰了。”
“夫人客气了,客气了……”
张老五的步子似乎比昨天迈得更艰难了些,冷月看得不忍,刚想上去搀一把,徐青就已抢了先。
冷月看着徐青小心地把张老五搀过门槛,不察地皱了下眉头。
和昨天在瓷窑里相比,张老五似乎有点儿……
不对。
没等冷月想起哪里不对,张老五已慢慢地走了过来。
“夫人,小户人家,屋里乱七八糟的……”张老五被徐青搀着,满目歉意地往院中槐树下的石桌上看了看,“您委屈委屈,就在这院里坐坐吧,这儿比屋里亮堂点儿,看物件儿不容易走眼。”
冷月一愣。
物件?
什么物件?
见冷月发愣,张老五看着手里只攥着一把剑的冷月,也愣了愣,“夫人不是说,有几个贵重的物件……还吩咐我把徒弟一块儿喊来吗?”
冷月很想往自己脑门儿上拍一巴掌。
被她二姐和景翊两下子一搅合,她只记得来见张老五和徐青的目的是什么,却把这茬给忘了个一干二净。
本来想着景翊喜欢摆弄这些文人气十足的东西,府上一定收藏了不少糊弄得住行家的物件,问他借几件用用就是了,可这会儿她能上哪儿借去……
冷月正在心里一爪子一爪子地挠着,就听身后院门口传来个熟悉的声音。
“对对对……好几件宝贝物件呢,辛苦二位师傅了!”
冷月愕然扭头,差点儿晃了脖子。
只见白衣翩翩的景翊笑眯眯地抱着一口青花白地的汤盆,汤盆里放着几个盘子,盘子上摞着一只碗,碗里还搁着一把勺,叮叮咣咣地迈进了门来。
汤盆和盘子是从哪儿来的,冷月不知道,但那只碗,那把勺,冷月记得很清楚,就是景翊刚才在庆祥楼吃豆腐脑的时候捧在手里的那套。
黑瓷大碗,碗边上还有个豁口,错不了。
他把这些玩意儿抱来干什么?
景翊在张老五和徐青愣愣的注视下,把这一抱锃光瓦亮的瓷器小心翼翼地放到石桌上,还像模像样地舒了口气,才牵起一道温雅的笑容,谦和地道,“就是这几样物件,我三哥砸了几万两银子,从一个西边来的古董商手里收来的,说是老物件,我成亲那天他当贺礼送给我夫人了,我夫人一直看不出这几样物件究竟好在哪儿,纳闷好几天了,我懂的也不多……还是请两位师傅指点一二吧。”
景翊说着,还伸出手来百般珍爱地在汤盆边上抚了抚。
张老五看着徐青,徐青看着张老五,冷月在心里默默哀叹了一声,举目望天。
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全加在一块儿,也就只有她家相公才能干出这样的事儿来吧……
可眼下除了顺着他往下编,也没有别的辙了。
冷月硬着头皮嫣然一笑,“麻烦两位师傅给仔细瞧瞧,先行谢过了。”
师徒俩对视了半晌,张老五终于咬了咬牙,说了个很没底气的“好”字,在徐青的搀扶下慢慢坐到石凳上,捧起那个一刻前还盛着热腾腾的豆腐脑的黑瓷碗,眯着眼睛细细地看了起来。
冷月一颗心扑腾腾跳得厉害。
这要是被老人家闻出股豆腐脑的味儿来……
冷月偷眼看了看站在她身边的景翊,这人不仅坦然得很,还聚精会神地看着认真摆弄那些碗碟汤盆的师徒二人。
就在冷月开始怀疑真是自己不识货的时候,就听张老五缓缓地开了口。
“四公子,夫人……”张老五小心翼翼地把手里的碗搁下,对着景翊和冷月拱了拱手,沉沉缓缓地道,“三公子收来的这几样物件,确实是西边来的物件,也确实是老物件……”
冷月的下巴差点儿掉到地上。
转头看景翊,景翊也坦然不下去了,目光里已经有了些傻愣愣的意思。
这些临时被他从庆祥楼后厨抱出来的吃饭的家伙,怎么可能是什么西边来的老物件?
张老五话音刚落,徐青忍不住了,把手里的汤盆往石桌上一顿,“师父,您自己都说了,景公子和景夫人都是菩萨心肠的好人,您就甭跟人家绕这种花花圈子了……您说不出口,我说!”
张老五摇头一叹,徐青已正色道,“公子,夫人,我师父的话不是诳你们的,但也不是你们说的那个意思,这几样物件确实是打西边来的,不过是打城西佟家瓷器铺里来的,这汤盆底下还有佟家商号的戳子呢,说是老物件,也算,看模样应该在厨房里使了有十几二十年了吧。别说几万两银子,就是几万两茄子换这么几个玩意儿也嫌亏大发了!”
景翊的嘴角有点儿抽。
他好歹是在后厨里精挑细选过的,至于差劲到这个程度吗……
冷月咬紧了舌尖才没笑喷出来。
行家就是行家。
见景翊和冷月的面容都有点僵硬,张老五赶忙几声干咳,低声喝住徐青,“行了……”
徐青脖子一梗,“师父,我说的都是实话,您自己不还成天念叨吗,做人要是不实在,生出来的儿子就比炭灰黑,生出来的闺女就比泥胚丑……我媳妇正怀着呢,我可不能胡扯!”
景翊忍不住掩口咳了两声。
张老五脸上有点儿挂不住,剜了徐青一眼,顺手抓起拐杖往地上顿了一下,拐杖刚触到地面,不知怎么,张老五的手突然一松,木拐杖“当”的一声落到了地上,就见张老五按紧了手臂,脸色瞬间变得一片灰白。
“师父……”
徐青也脸色一变,赶忙过去挽扶,景翊浅浅地蹙起眉头,冷月心里倒是透亮了起来,眉心一舒,道,“张师傅,您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我懂点儿医术,可以帮您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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