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变脸之快一时让张老五有点儿缓不过神来,只顾得连声道,“不敢当不敢当……”
张老五话音没落,冷月就揪着景翊的后领子把他从地上拎了起来,顺便借景翊这身官服之便喝散了那群已经看得忘了吃的瓷窑伙计们,挽扶着张老五就进了烧窑房。
她不知道景翊这趟来瓷窑的目的何在,但她还记得自己是为何而来的。
冷月一进去仔细地把这间屋子扫了一圈,这屋子就搭在添柴口上,说是个屋子,其实也就是烧窑工遮风挡雨避寒暑的地方,屋里一边堆着柴,一边堆着等待装货的红木大箱子,在一边是门口,正对门口的就是窑炉的添柴口。
张老五一进来就凑到窑炉边,拿起立在一旁的一根长铁钩子,娴熟地伸进火眼里勾出一片火照来看了看成色,像是郎中摸到了好脉象一样安心地舒了口气,搁下铁钩子,才看向景翊道,“四公子……您真忘啦,您三年前救过我一命啊。”
冷月原本正在仔仔细细地盯着那个火光熠熠的添柴口,听见张老五这么一句,一怔回头,正对上景翊那张仍然一片茫然的脸。
她还从没听说过他救过什么人。
景翊好像也没听说过似的,“不记得……”
“就那天,俩壮汉不知道为啥就把我堵到小胡同里打……”张老五说着,在自己那条不大灵便的右腿上拍了拍,“这腿就是被那俩人给打的……您那会儿
也不知道从哪儿就一下子冒出来了,跟他们打,还让人在脊梁骨上砍了一刀呢!”
冷月一惊,脊梁骨一下子立得笔直,愕然地看向景翊。
这一刀冷月记得很清楚,三年前几乎要了景翊的命,今儿他洗澡的时候她还看到他光洁得像汉白玉一样的脊背上斜着那道触目惊心的疤。
景翊一直说是跟人玩骰子赌输了,活该挨的一刀,连他娘都没心疼他。
这怎么又成救人伤的了?
张老五一说这一刀,景翊才蓦地意识到他拼命想让他想起来的究竟是哪件事儿。
他刚才一时没想起来,是因为这件事于他而言起因及目的都不在于救人,救人,不过是顺手做了而已,扭头就忘了个干干净净,更别说已时隔三年了。
现在想起来,的确,这事儿是值得他求一个老人家拿自家祖宗发誓永远不要说出去的。
在张老五当真把最要紧的事儿说出来之前,景翊忙一脸恍然地道,“啊,我记起来了!您就是那个大爷啊!几年不见,还真认不出来了呢,呵呵,呵呵,呵呵……”
“就是啊!”一听景翊想起来了,张老五顿时来了精神,声音也轻快了几分,抬手往景翊腰间指了指,正指着景翊系在腰带上的那个用红丝线编成挂坠的小银镯子,“要不是瞅见您从那俩人身上扒拉走的这个镯子,我还不敢认您呐!”
景翊心里一凉。
一叹。
命里该有的事儿,不但躲也躲不过,还说来就来……
景翊觉得张老五这句话足够让冷月听明白最要命的那件事了,所以一时没胆儿去看冷月此刻的脸色,张老五也没给他这个空档,景翊一口气还没叹完,张老五就沉了沉脸色,清了清嗓,巴着头往外面看了看,压着声音道,“景四公子,我听人说……您现在是大理寺里的大官儿了?”
景翊微微一怔,一个“是”字在嘴里绕了一绕,到底没吐出来。
他身上穿着四品文官的官服,当官的事儿一目了然,他犹豫,是因为他在这句问话里分明听出了有事相求的味道。
自打他当了大理寺少卿,来求他办的事儿就没有什么好事儿了。
他没说,冷月倒是替他说了,“他是大理寺正四品少卿。”
短短一句话,活生生把景翊听得心里发毛。
倒不是因为冷月替他报了家门,而是因为冷月的声音平静得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听见一样。
见张老五略带疑问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冷月还心平气和地追了一句,“我是他夫人,他是陪我来看瓷器的。”
“哦……哦!真巧,真巧……”张老五使劲儿攥了攥拐杖,像是鼓了好几遍勇气,才沉沉叹了一声,道,“四公子,我……我昨儿个就盘算着怎么才能见着您呢,您今儿个就来了,真是……真是……”
张老五停了半晌,景翊和冷月也没催他,一时间三个人都静了下来,只听到窑中柴火燃烧爆裂的噼噼啪啪声响,还有外面其他伙计吃完饭开工的细碎响动。
于是,张老五再开口时,声音虽低到了极致,但景翊和冷月还是听得无比清楚。
“我,我想跟您说说……我孙子他,他杀人了。”
☆、家常豆腐(十)
张老五说出这句话来的时候头发还散乱着,衣裳也没收拾整齐,微斜着身子半依在拐杖上,手脚发颤,嘴唇也在发抖,看起来分外凄凉,让人不忍信,又不忍不信。
告发亲属的事儿本就不多见,何况还是爷爷告发亲孙子,这样的事儿景翊在茶楼书场里都没听见过。
景翊皱皱眉头看向冷月,发现冷月也在看他,还是用一种恨不得把他的脑袋看出个窟窿来的目光看着他。
爷爷告发孙子这种事儿冷月倒是在京畿以外的地方遇见过,但别家爷爷就算是要告发自家不争气的龟孙子,那也是告到州县衙门里去的,京畿内自有京兆府衙门,张老五不去京兆府,却要私底下悄悄地找大理寺少卿来告,图的什么?
大多数时候,这样不摆到台面上的告发图的都是一个商量,而景翊偏偏就是个万事好商量的人,冷月盯着景翊的脑袋,就是要警告这颗脑袋,光天化日之下不要胡来。
她今天想要削了他脑袋的理由已经集得差不多了。
冷月盯着盯着,就见景翊目光一沉,一转,看向张老五,温和可亲地道,“大爷,有什么话您直说,能帮上忙的地方我一定尽力而为。”
冷月不动声色地往景翊身边挪了几步,和景翊并肩站下,没出声。
在这个距离上,她眨眼间就能使出不下七种方法让他乖乖闭嘴。
“四公子,您是好人,大好人……”张老五也往景翊面前凑了半步,许是因为过度压低声音的缘故,张老五的话音听起来抖得分外厉害,“我……我那孙子犯了人命案子,我不能护着他,不然就没脸到下面去见我老张家的祖宗了……可我就这么一个孙子,他爹娘走得早,我一手拉扯大的,我就想再看看他……这要是让别的官老爷抓着他,我拿不出那么些钱来,肯定就见不着了……四公子,您就行行好吧!”
张老五说着就要往下跪,景翊赶忙一把把他搀住,浅浅皱眉,仍温声道,“大爷别急……您先告诉我,拿钱见犯人,这事儿您是亲眼见过,还是听人说过?”
张老五愣了愣,“这,这不是衙门里的规矩吗……衙门越大,要的越多,要是一下子关到京兆府的狱里,没有百十两银子根本不成啊……”
乍听见一个老人家那样的请求冷月心里本就酸得难受,这会儿听见这番话,酸里又泛出了一股火气,一时没憋住,骂出了声,“这他妈群缺阴德的孙子!”
张老五被这一声中气十足的大吼吓得一个哆嗦,差点儿把手里的拐杖也扔了,对着冷月连连摆手,“夫人骂不得骂不得……要招祸事啊!”
景翊搀着吓得身子发软的张老五,心里默默一叹,她火大,他完全可以理解。
“那个……我夫人的意思是,衙门里这样办事儿实在是有点不妥……这个我记下了,过几天一定向朝廷禀明。”
景翊这话是对着张老五说的,冷月却觉得更像是说给她听的,声音温和得像一个轻柔又踏实的拥抱,莫名地熄了她的火气,还在她心底里挑起了些许别的滋味。
景翊说完这些,稍稍一停,继续温和地道,“您先把您孙子的事儿说明白,他杀了什么人,怎么杀的?”
张老五叹了一声,摇头,缓缓抬手指向那个莫约肩宽的添柴口,“他就是在这儿杀的,把人填到添柴口里烧死的……”
烧死的。
冷月精神一紧,脱口而出,“您怎么知道的?”
张老五也没觉得大理寺少卿家的媳妇对命案好奇有什么不妥,就照实答道,“我徒弟,徐青,他也在这儿干活儿,也是烧窑的……那天晚上本来该他在这儿守着的,结果赶上他媳妇病了,让他回去,我孙子就来替他,他说我孙子那天一直骂骂咧咧的说要弄死谁,他问他咋了,他也没明说,就说让他等着瞧……”
张老五咽了咽唾沫,顺了顺气,把抖得不成样子的声音稳了稳,才接着道,“结果第二天早晨他回来接班的时候,这添柴口里就塞着个烧黑了的人,窑火灭了,我孙子也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冷月像是听不下去了似的,眉头拧成了死疙瘩,起脚走去了添柴口前,全神看起了窑口来。
景翊的脸上倒是温和一片,像是陪长辈聊家常一样既认真又关切地道,“这些事儿都是您徒弟跟您说的?”
张老五点点头,眼眶有点儿泛红,声音却平静了些许,“他知道我就这么一个孙子,怕他真出了啥事儿我受不了,就先把那烧死的人藏到了一口箱子里,跑来我家想看看我孙子在家不……我孙子没找着,结果我徒弟回来的时候,连那烧死的人也不知道哪儿去了,这才跟我说了……我孙子和那烧死的人一时都找不见影儿,我也没别的辙了,就先跟萧老板说我孙子有事儿回乡了,我来顶着,正琢磨该怎么找您去,您就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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