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场面,萧昭晔这般身份的男子委实见得太多了,只是平日里如此场面中的女子们都是满目的欢迎光临,满嘴的公子自重罢了,一回事儿。
于是萧昭晔微微眯眼,用一种识英雄重英雄的眼神看了她须臾,会心地一笑,轻轻点头,之后就把精力转移回了更加难以捉摸的鼻涕上,直到马车停到软禁景翊的那处宅院门口,萧昭晔都没再开口说一句话,拿眼神打发她下了马车,就迫不及待地扬尘而去了。
齐叔看到她是从萧昭晔的马车上下来的,二话不说就好声好气地把她请进了门,笑容和蔼可亲得好像一大早被坑了一千两银票的那个人跟他没有半点儿关系似的。
“姑娘这么早就来了啊……还没用过午饭吧,厨房里有现成的鸡汤,我让人拿一碗来给姑娘暖暖身子吧?”
冷月也客客气气地笑道,“汤就不喝了吧。”
“姑娘不必客气……”
冷月笑得更客气了些,“吃肉就行了。”
“……”
于是,窝在床上昏睡了一上午的景翊到底是被一股浓郁的肉香唤醒的。
景翊循着香味迷迷糊糊地看过去,正见冷月坐在桌边,对着汤盆里的一整只鸡啃得不亦乐乎。
安安稳稳地睡了这么一个上午,景翊虽仍觉得头重脚轻,但起码可以自己从床上爬起来,并用被子把自己裹成一个竹筒粽子的模样,一蹦一跳地凑到桌边来了。
景翊在紧挨着冷月的凳子上坐下来,缩在被子里直直地盯着汤盆问道,“怎么又回来了……”
冷月含混地应了一声,把手里的那块骨头吮净扔下,才端起空置在一旁的小碗,一边不疾不徐地盛汤,一边气定神闲地道,“你家老爷子说的话我听不大明白。”
这倒是在景翊预料之内的,揣度圣意这种说不好就要惹祸端的事儿,他家那精得像狐仙转世一样的老爷子怎么会一是一二是二地说给她听呢?
“他是怎么说的?”
“他跟我说,该吃的时候吃,该喝的时候喝,不能耽误正经事儿……”冷月悠悠地说着,把一碗清汤递到了景翊面前,“人饿过劲儿之后不能立马吃东西,所以你现在是该喝汤的时候,你就喝汤吧。”
景翊低头看了一眼这碗干净得连片葱花都没有清汤,有点儿有气无力地道,“其实……他的话听听就行了,也不用太当真……”
“嗯……”冷月应着,下手扯了块肉塞进嘴里,一边发狠似地大嚼,一边幽幽地道,“当时听的时候我确实没当真……然后正儿八经问他的时候,他就跟我说他已经告诉过我了。”
景翊这才听明白自己为什么只有喝汤的份儿了。
“不是……”景翊一边在心里默默拜着他那个坑儿子的爹,一边欲哭无泪地道,“他就只对你说了这些?”
“还有。”
冷月把嘴里的东西咽下,然后把景老爷子是如何以感同身受的方式让她理解祖宗的供品为什么能吃这个道理的全过程复述了一遍,她越说越觉得憋屈,景翊反倒是越听越显坦然了,坦然得冷月连口汤都不想给他喝了,到底还是禁不住问道,“你听明白了?”
景翊点头之前先低头喝了几口汤。
“其实他的意思挺明白的……”被冷月黑着脸一眼瞪过来,景翊脖子一僵,语速立时快了一倍,“就是让你将心比心。”
冷月怔了一下,怔得眉目柔和了些许,“将心比心?”
“先皇也是人嘛,还是一堆孩子的爹……”景翊往被子里缩了缩,才带着一抹苦笑低声道,“你说,一个当爹的在自己快不行的时候把能找来的孩子全找来,是想议什么事?
这句提点比景老爷子的那番话清楚了不止百倍,景翊话音刚落,冷月就在一愕之间脱口而出,“后事?!”
景翊轻轻点头,不由自主地垂目看了看冷月的小腹。
老爷子的这番提点倒也来得是时候,要是搁到以前,他还未必能这么快就反应过来。将心比心说起来容易,但当爹的人到了什么时候会琢磨些什么事儿,也只有当过爹的人才能会意吧。
就像他在冷月离开之后,将睡未睡之时,脑子里想的全都是那个还不知是男是女的小东西,从学语学步到立业成家,所有的担心与所有的对策全都在脑海里过了一遍,想停都停不下来。
他知道这小家伙的存在才不过一日光景,尚且惦念至此,何况是十几年来看着孩子们一点点长大成人的先皇呢?
冷月似是全然没有留意到这个裹得像粽子一样的人突然温柔起来的目光,错愕之后立时想到了些什么,于是错愕愈深,不禁凝起眉头沉声问道,“你知道凝神散吗?”
景翊的注意力一时没来得及从她肚皮上收回来,一愣的工夫,冷月已耐心用尽,直接从身上摸出了那个脏乎乎的纸包。
“就是一种吃了之后能加倍透支体力,让人立马精神头十足的药。”冷月看着还有点儿云里雾里的景翊,追补了一句,“就像先皇临终前那样。”
景翊这才正儿八经地惊了一下,从被子里伸出手来,接过纸包凑到鼻底轻轻地嗅了嗅,又皱起眉头,小心翼翼地把纸包一点点剥展开来摊放在桌上,还伸出一根手指头在糯米粉似的药粉中沾了一下。
冷月看着似是对这药兴趣盎然的景翊,问道,“你知道你二哥被先皇遣回家学厨的事儿吧?”
景翊微眯起眼睛细细端详着沾在指尖的药粉,顺便点了点头。
“这药就是那个顶替你二哥的太医在街上塞给我的,你二哥说这药迄今为止就只有那个太医配得出来……不过按我二姐的说法,他现在已经该是给阎王配药的人了。”
景翊在短促的错愕之后牵起一抹看起来并不怎么轻松的笑意,无声地拍打掉指尖的药粉,自语似地一叹,“还真让老爷子猜准了……”
“为什么?”
景翊缩回到被子里,朝那包药粉扬了扬满是胡茬的下巴,“因为这药……先皇也是打小就被立为太子的,新老皇帝交班的时候常出的那些鬼花活他都清楚得很。老爷子跟我提过,当年先皇刚登基那会儿就是因为他爹驾崩之前迷迷糊糊的没把话说清楚,招得一群人乱做文章,朝廷里乌烟瘴气了好些年才清静下来,他这是怕自己重蹈覆辙,给太子爷留下祸患,就瞅准了时候服下这药,以保证自己是在神志清明口齿清晰的时候把后事交代出来的。”
冷月在景翊这话里听出了一点儿额外的音,“瞅准了什么时候?”
景翊浅浅一笑,笑得微苦,“我要是没记错的话……那天好像是先皇后的祭日吧。”
冷月一愣,旋即瞪圆了眼睛,差点儿从凳子上窜起来,“你是说,先皇本来就准备好了要在那天死?”
景翊垂目看向那包药粉,“病成那样干躺在床上,就是有人伺候也不是什么舒服的事儿,要不是为了熬到那一天,以先皇那个要强的脾气,恐怕不等到爬不起床来就要给自己一个痛快了……他找那么个随心所欲的理由把我二哥撵回家待着,把那个制药的太医调来身边,又给那太医找好了脱身的退路,这不就是准备好了要死在那天吗?”
景翊说罢,带着那道微苦的笑意自语般地轻叹了一声,“也算老天有眼,没白瞎了先皇的一片心意……”
☆、第93章 麻辣香锅(十九)
冷月对先皇知之甚少,但从先皇自先皇后故去之后就再没立后这件事上看,先皇为自己做出这样一番计划来,倒也是情理之中的。
只是一切要都是景翊说的这样,那有件事就又像是见鬼了。
冷月刚一皱眉头,景翊便心领神会地点点头,“对,萧昭晔早就知道先皇给自己做了这通安排了……”
不知是什么时候起,冷月已然对这种自己心里一动便能在他那里得到回应的事情习以为常了,于是听到他这样一句,冷月觉得不可思议的事情就只有那么一件,“这事儿连太子爷和你家老爷子都不知道,他怎么能知道?”
景翊轻抿了一下微白的嘴唇,在嘴角边的那抹苦笑里掺进了几分自嘲的滋味,“萧昭晔做的最绝的一件事就是借他母妃的丧事把自己打扮成了天下第一孝子……”
萧昭晔是真孝还是假孝已经是再清楚不过的事情了,但装孝子争宠这种事儿别说是在帝王家,就是在寻常百姓家也是司空见惯了的,因为就算装到末了落不到最大份的家产,起码也落个好名声,立业成家什么的都能顺当许多。
冷月一时还真觉不出萧昭晔这手已被人玩烂的伎俩有什么绝的。
冷月眉梢微微一挑,景翊已摇头道,“他玩这一手跟讨先皇欢心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你想嘛,孝子要想尽孝尽到点子上,就得把孝敬的那个人的习惯嗜好摸得透透的吧?”
冷月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所以啊……”景翊轻声叹道,“一个出了名的孝子无论是跟大夫打听他爹的病情,还是跟他爹身边的人打听他爹的一举一动,大家都会理所当然地以为他是为了尽孝做的功课,心里面一热乎,自己知道的那点儿事儿就甭管能说还是不能说的全都说给他了……只要他不傻,把各处打听来的零碎消息拼拼凑凑,先皇这番心思就一定能被他拼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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