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叔的印堂隐隐有些发黑,“你刚刚收了银票,可不要赖账。”
“我怎么就赖账了?”冷月一下子把嗓门提高了一度,还一声比一声高,“你给我的时候说是工钱了吗,你不是说我辛苦了吗,你给我钱我不拿,我傻吗?”
这才叫要钱不要脸嘛。
齐叔生怕被房中之人听见,一急之下慌得连连摆手,愣是让守门的军士能多快就多快地把冷月请出去了。
等在门口的冷嫣见冷月是被军士押出来的,心里狠狠颤了一下,但第二眼落在冷月那张明显在憋笑的脸上,颤抖就一下子升到了嘴角上。
打马走出老远,冷嫣才冷着脸道,“你钻到狼窝里还有闲心瞎折腾?”
自打昨夜进京城城门以来,冷月的心情还没有哪一刻能赶得过现在这么轻松。冷月带着一道由内而外的笑容,轻描淡写地道,“我没惹狼,就踹了几脚看门狗……”
冷月说着,把马步勒慢了些许,带着些许歉意看向冷嫣,“二姐,回去之前我得先去见个人。”
冷嫣微微怔了一下,眉梢轻挑,“景太傅?”
见冷月突然写满了一脸“你怎么知道”,冷嫣轻声叹道,“昨儿晚上你刚走太子爷就跟我说,你从景翊那出来之后可能会要求去见见景太傅,让我提前做好准备。”
景翊摊上这么一个主子,冷月实在不知道是该替他哭还是该替他笑。
冷嫣沉声道,“那条街上我安排过了,不过咱俩一起去还是太惹眼……到前面那个路口你就把马撂下,自己过去吧,多留点神,速去速回。”
“谢谢二姐。”
冷月把马交给冷嫣之后,就一路贴着墙根低着头,捡着那些平日里就没什么人烟的小巷子不疾不徐地走过去。
隆冬早晨的街上本就冷清,再加上近来京里各种各样的限令,冷月一路走到离景家大宅只差一个胡同口的小巷子里时,才在巷角的屋檐底下遇见一个人。
说是人,但若不是冷月感觉到此人的气息,也只当是谁家顺手丢在门口的一团破衣服了。
听到脚步声靠近,那团衣服不安地动了一动,抖落了破棉袄上的几点积雪,一颗须发斑白的脑袋从膝间缓缓地抬起来,露出一张脏得难辨原貌的脸。
这是个男人,中年已过老年未至的男人,目光黯而不浊,身形瘦而不枯,像是有些日子没吃过正经饭了,却又不像是从来没吃过正经饭的。
冷月隐约觉得似是在哪儿见过他,但一时又在脑海中搜寻不到。便是以前真见过也不奇怪,这附近是京城里最繁华的地方,乞丐本来就不少,日子也过得颇为丰润,怕是近来城里戒严闹的,走到这儿了才见着这么一个快要饿断气儿的。
“姑娘……”老乞丐的目光在冷月的脸上停驻了片刻,冻得发紫干裂的嘴唇颤抖着,用一种沙哑得令人揪心的声音哆哆嗦嗦地说了一句让冷月无比闹心的话,“我有药……”
“……我没病。”
老乞丐黯淡的目光里满是诚意,“吃了就有了……”
“……”
冷月只当这老乞丐是饥寒交迫之下昏了脑袋,虽然明知眼下自己这张脸不该在人前多做停留,但还是忍不住驻足在他身前,想掏几个铜钱给他。
也不知这会儿积德还来不来得及……
冷月把手摸进腰间才想起来,她昨晚换上冷嫣的衣服之后没往身上装钱,如今她身上就只有那一千两银票,冷月索性就从那两张五百两的银票中摸出了一张来。
这条街上素来不乏手脚大方的纨绔子弟,想必之前也有过给乞丐丢银票的先例,这老乞丐接着五百两的银票就像接块馒头一样坦然,接完塞进怀里之后,还真从破棉袄里摸出了一个脏兮兮的小纸包,一脸感激地捧到冷月面前。
“药……”
冷月把这包包得像耗子药一样的东西揣在袖里,一直走到景家大宅宅门紧闭的大门口,心里都在琢磨一件事。
自己这回积下的德,应该足以拯救全天下了吧。
而事实证明,这点儿德还不够拯救她一个人的。
☆、第88章 麻辣香锅(十四 )
这一丢丢的德只把她保佑到了门口。
景家的门房没拿她当是假扮的,也没拿她当是被景家扫地出门的媳妇,顺顺当当地让她进了门,并热络地告诉她景老爷子因为惹毛了媳妇正在祠堂里罚跪呢,让她自己进去见就好。
之后,这德就算是用完了。
冷月刚走进第二进院子,就遇上了手托瓦罐,撅着屁股跪在冬青丛里扒拉积雪的景竡。
兴许是因为从小就怀着一颗悬壶济世的心,景竡周身总是散发着一种亲切祥和的气质,就算是裹着这么一袭蚯蚓一般颜色的长衫,摆成这么一副好似蓄势待发的蛤蟆的姿势,看起来还是温和而稳重的。
景竡保持着这般温和稳重的气质,抬起头来盯着冷月的脸看了须臾,用他惯常的方式跟她打了声招呼。
“十三太保。”
“……”
上回见到景竡的时候他是用暖宫七味丸跟她打招呼的,她抓狂归抓狂,回去到底还是悄没声地试了,效果这会儿正窝在她的肚子里。
所以听见声坦诚的十三太保,冷月脸上虽然发烧,但还是硬着头皮客客气气地回了一声,“谢谢景太医……”
景翊既然已经对她下了休书,那她就不便再称景竡为二哥了,本来这会儿称他一声“景太医”是再合适不过的,可话音未落,冷月就被自己挑的这个称呼怔住了。
景太医……
太医?!
先皇染恙以来,太医院的官员们每天都是把脑袋別在裤腰带上过活的,生怕出一丢丢的差错,整个太医院都要跟着遭殃,所以每次去给先皇诊脉的都是太医院里那三个资历最老出错记录最少的太医,而景竡就是这三个太医中唯一一个还没长白头发的。
最后一次给先皇诊脉的太医不是都被封口了吗?
那么……
“你怎么……”冷月见鬼似地睁大着眼睛,一句话刚开了头,蓦然想起在人家家里面对面地问一句“你怎么还没死”似乎有些不妥,于是硬生生地一顿,换了个含蓄些的问法,“你怎么在这儿?”
这个问法似乎含蓄得过了头,景竡听在耳中,俨然当成了同僚间的一句寻常问候,连屁股都没抬一下,便和气地回道,“内子回娘家了,我回来小住几日。”
冷月总算明白语塞是个什么滋味了。
这种明明有一肚子的话却就是堵在一处不能说出来的感觉,真是非一个“塞”字不能表达……
冷月塞得连句囫囵话都不知道怎么说了,“那,那宫里……”
好在这是景家,好在景竡是景老爷子亲生的,哪怕他是景家最不善言辞的,冷月以这副模样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也足够他猜明白她到底为什么看他像看鬼一样了。
“先皇御龙宾天那日我不在。”
他如今能活蹦乱跳地在自家院里刨雪,当日必然是不在的,这一点冷月是可以想得通,但想不通的是他怎么早不在晚不在,偏偏就那日不在?
“那你在哪儿?”
“在家。”
“在家干什么?”
“包饺子。”
“……”
冷月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晃了一下。
冷月本想问他为什么要在家里包饺子,但看着景竡那张写满了理所当然的脸,冷月觉得这个问题不问也罢,只要弄清另一个问题就足够了。
“你在家包饺子,先皇知道吗?”
景竡似乎看出冷月一时半会儿没有想走的意思,便低下头,一边把冬青叶上小撮的积雪温柔地拨进手中的瓦罐里,一边唠家常一般气定神闲地道,“知道。先皇嫌我烹的药粥难吃,命我回家学厨半年,到那日还不足两个月,我在家包饺子也是应该的。”
冷月有点儿蒙。
太子爷虽然是先皇如假包换的亲儿子,这爷儿俩想一出是一出的心性也很有几分相似,但要说先皇在病得爬不起来的时候还有心思赶自己最信任的太医之一回家学做饭,就怎么想都有点儿匪夷所思了。
“那景太医知不知道,当日在先皇身边的太医是哪几位?”
景竡头也不抬地应道,“徐太医与金太医应该还在,接替我的是叶千秋叶太医吧……”
叶千秋?
这三个字像一道焰火般在脑子里闪了一下,照亮了记忆里一点零星的碎片,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飘过眼前,冷月蓦然一愣。
她见过这个叶千秋,拢共见过两回。
一回是很多年前,她爹在北疆负伤回京修养的时候,先皇就是派了这个名为叶千秋的太医来看的,她还记得这个太医的名字,是因为这是她所见过的脾气最臭说话最硬的大夫,至今还没有之一,连她那个出了名犟驴脾气的亲爹都怕了他几分,治伤治到最后当真就是他说什么就听什么了。
还有一回是刚才,在离景家大宅只有一个胡同口的小巷子里,他裹着破棉袄蓬头垢面地缩在人家屋檐底下,她一时没想起那张似曾相识的脸从哪儿见过,还花了五百两银票从他手里买了一包吃了就能有病的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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