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老王爷自己这一生的苦乐酸甜,恐怕从此只有白佛寺中的几尊古佛才能明了。
于国,他已经尽了力,他守护了一方安宁;于家,他一塌糊涂,心爱的女人跟爱他的女人一个都没留住。
老王爷一归隐,沐王责无旁贷地挑起了维郡的重担。他是皇子,却不曾有机会被娇惯,因而他有着皇族子弟没有的吃苦劲。一连几天,沐王衣不解带。
不知不觉,已经夜静更深。
沐王坐在桌前闭眼轻柔太阳穴。有不太灵活的脚步声,估计是高程。沐王没睁眼。
“嘭。”茶盏轻触梨木桌。
紧接着有一抹淡淡的花香味。熟悉的香味。
沐王一个激灵。
张开眼,就看见南烛笑微微地站在对面。烛光轻摇,将她的笑摇成一幅朦胧的画面。
南烛淘气地眨了眨眼。
沐王不由自主地一笑。
明明知道要保持距离,可为什么看见他就觉得开心呢?
“你醒了?”沐王整理好自己莫名的情绪后道。
“睡了很香的一个觉。”南烛道。
“听说鲁冰花几天都守在船头喝酒。”沐王道。鲁冰花是在等南烛醒来。
南烛点头道:“酒要一起喝才有意思。担子要一起挑才叫兄弟。”
“你什么意思?”沐王道。
“一根筷子易断,一把筷子不易断。独自扛梁的乌龟不是好王八。”南烛道。
“你……是特意来拐着方儿来骂我……本王吗?”沐王僵硬地改了口。可是他的眼里却一片柔和。
“事事用心,便会时时劳心。亲力亲为没错,但你不觉得苦吗?”南烛问。
这么多年,从没人跟沐王说过这样的话。
当他还是一个少年的时候,就已经在学着挑起一军人的性命。亲力亲为是苦,可是如果不亲力亲为,他如何对得起将士们的性命?
莫名地,看着南烛的脸,沐王心头有些发烫。这种情绪不应该出现。
“万事开头难,交接之事最容易藏弊存否。军中的人又不可随意抽调。且走且看吧。”沐王道,“历代的领主谁当年不是这样过来的。维郡老王爷也是这样熬过来的。他们可以做到,本王便可以。”
“你跟维郡王不同。你有本钱放手。”南烛道。
“此话何意?”沐王问。
“刘备要拜张飞关羽,顾茅庐请诸葛。你是不是也该找几个人拜一拜了?”南烛笑盈盈地问。南烛笑。一瘸一拐地推开门。门后,站着鲁冰花、杜若,坐着无愁公子。
沐王微微吃惊地看着南烛。
南烛扬眉一笑。烛光下,这一笑,足可倾城。有些人,似乎天生就是为解忧而生的。
“大家都没睡呢。”南烛道。门后这几个人,这些天其实一直有在帮他,端茶、送水、递文稿。可是全都止乎礼不敢逾矩。沐王没在意也没想过,其实他们等的只是他一句话,只要一句话,他可以收获更多的善意。
他像一座山,这么多年来习惯了被依靠。逞强惯了,便已经忘记了求助。独力承担得太久,竟忘记了有朋友的滋味。
南烛这一笑,竟然笑走了沐王这些天来的所有烦恼。云破日出,一片澄明。
是啊,他跟以往的人不同,他有南岩风。点破这层心理禁锢的是南烛,只有他,似乎总知道自己最脆弱的地方。南烛真是指点迷津的贤助。
与南烛对视一眼,南烛的眼笑得像是四月的湖。吸了一口气,对着眼前的几个人。沐王一掬到底。
“哎呀,讨厌,突然不想睡觉了。”鲁冰花挠头说。走了进来。
“写写字可以修身养性,最宜夜深。”杜若道,走了进来。
“提前上任也不赖的样子,顶多少逍遥两天。”无愁公子含笑道。
是夜,沐王的案桌前头次围坐这么多人。无愁接过人事交接,正式行使督抚职责;杜若是读书人,接过文书往来;鲁冰花清查账目,一夜连叫十二次财政使。按道理,最难的便是帐。可但凡他经手的账目,再繁杂都立刻分明清楚,若有纰漏,懒洋洋地听完便指出正确数字,毫厘不差。这只狐狸甚至能知道作假的方式是什么。
“好可怕的心算。”
“简直是妖怪。”
“妈妈呀,太谦虚了——那房里谁不是妖怪?”有个财政使都要哭出声了。
沐王终于睡了一觉。前所未有的轻松。梦里,南烛笑盈盈的张开白皙的手,“给。”手指化作勾指,轻轻一荡。“等你看烟花。”
君子一诺,南烛做到。那沐王呢?
☆、98
沐王再次醒来时,天地已是一片素裹银妆。维城迎来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今年的雪似乎格外的早一些。
“雪不大要紧,怕的是河面结冰。”南烛走过来说。
但是如此气候,恐怕真会结冰。
河水一旦结冰,维郡就成了直面群狼的羔羊。
沐王皱了眉。若是战事爆发,现在的维郡挨不挨得过?
“南岩风……你很冷?”沐王发现别人不过披着一件斗篷,南烛倒好,直接裹着一床被子。这模样让她看上去像是一只圆滚滚的老鼠。
沐王看着不由心里觉得好笑,又觉得南烛这样子也蛮好玩的。
“是又冷又饿!”鲁冰花丢了笔道,“我这里收尾了!我要饿死了。”
“囤积的公文也差不多了。要批复的行文整好理放在这边。等你批复后,我再抄录送传。”杜若也放下笔。
“我要吃饭。”无愁道。直截了当。
“还要喝酒。”南烛道。冻得直发抖的南烛忘不了一个酒字。
沐王恍惚觉得自己在面对一群饥饿的老鼠。心里却异常轻松。南烛一行人为他解决了之前的王爷们加王爷们的扈从们至少熬上半个月的工作量。原来有强大的朋友们可以依靠的感觉是如此之好。
“好!想吃什么!”沐王不经意地露出自己爽朗一面。
视线不小心与南烛相对。南烛在被子里笑得嫣然。沐王忙正了心神。
“羊肉啦羊肉。”鲁冰花拿着一支笔转道,“下雪就得吃羊。”
这是哪门子规矩?
不过府中刚刚办完寿宴,羊肉倒确实多得是。
“好,交待厨房,吃羊肉。”沐王道。
心里道羊肉热性,正好让南岩风这家伙抗寒一点。
想到这他又摇摇头,他知道自己又错了,南岩风冷与不冷,他为何如此挂心。
“等等,王爷,交待什么厨房啊。下雪呢,这么好的雪,交给厨房做岂不暴殄天物。”鲁冰花坏笑道。
沐王不明白下雪跟羊肉之间的联系。这一群人中,最不会享受的就是他。其次是没见过世面的南烛。
“那你打算怎么吃?”果然,南烛发问了。
“傻南南。这时候呢,就应该在靠水的地方摆两个火炉,一个烤肉一个温酒。酒呢,最好用黄酒,烫得温温的,一口下去,肠肠肚肚都像是被熨斗熨过一般舒坦。一边烤肉喝酒,一边看白雪落碧湖。若是有三五美人持杯把盏,那就更妙了。”鲁冰花道。
无愁公子眼睛一亮:“鲁兄很不俗。”
“吃喝玩乐这些事上,他真没一样俗的。”杜若笑吟吟地话里有话。也就是说除了吃喝玩乐外鲁冰花就是俗的。
“好,烤肉!”南烛立刻投了赞成票。再期待地看向沐王。
“那就烤肉吧。”一看南烛那双充满期待的眼睛,鬼使神差地,沐王就答应了。
不多时,两个火炉就在临水香榭里备上。沐王一行人清一色地顶着熊猫眼浩浩荡荡地进水榭吃肉。
“南公子醒了!”
“他昨晚就醒了。昨晚那么恐怖你不知道吗?飞雪楼的人半夜抓财政使跟各处主簿来应对。好几个活生生吓出病来了的。还有几个回去以后就张罗着要家人去买棺材。”有人答。
“各处主官们从寅时起就在不断地打探消息。从未见过这般阵仗。”
南岩风一醒,沐王的可怕便立刻加剧。
众人心惊胆战地看着那群人。盯着那个玄衣银纹的身影,那个身影正严肃地坐在水榭里——看人吃烤肉。
“试试看!真的挺好吃的。”南烛将一块烤肉递过来。
沐王有些不习惯。他不是不习惯吃烤肉,而是不习惯这么自在。
一颗心轻松地像是没地方可放。
“光吃肉没意思,来投壶吧!”南烛道。
“正有此意。”鲁冰花笑得开心。
投壶是最简单不过的一个游戏。只需一个花瓶,众人站在圈外朝壶里投掷签子即可。
一个花瓶,几支梅花,水榭外急雪如鹅毛落下,水榭内却是笑语盎然。
“哈,我投中了!”南烛笑。
沐王也笑了。南烛的笑闹像是有种魔力,春风一般吹进心里最温柔的角落。眼睛根本无法从她身上移开,她一笑,心里便会泛起层层喜悦的涟漪。
“有没搞错啊!鲁鲁专投我的脚!”无愁怒了。
“谁有那闲心啊!”鲁冰花道。鲁冰花只是单纯的水平差而已。
几人笑闹。
南烛也似乎忘记了寒冷,只偶尔嘘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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